西路军幸存者的记忆:从血淋淋的死人堆里爬出来(4)
多年来,他每年都给红军娃娃烧纸。他常说:“要不是红军娃扑到我身上,我早死了!”
受伤的心至今愤愤啜泣
张掖,裹在浓重的夜幕里,每寸土地都冰冷阴湿。一群红军被押到东校场,面前是一人多深的大坑。刽子手挥舞大刀,连砍带推。马玉莲个子小,站在人群中,只觉后背被推了一下,头上被砍了一刀,就不省人事了。
马玉莲渐渐苏醒,和几个没断气的人推开压在身上的尸体,爬出了坑。她说:“同我一起出来的有七个同志!”声音酸涩而哽咽。
她拖着满是伤痕的双腿,讨饭到了大、小湾一带。一位给地主家做饭的妇女告诉她,民团正在抓人,让她躲进这家地窖。搜捕的过去,她从窖里出来。
关押在张掖的西路军被俘伤病人员几个月过去了,夏日的一个中午。戈壁滩热气蒸腾,她头上、手上的伤口全化脓了,上面爬满了苍蝇,她连摆手驱赶一下苍蝇的力气都没有。她被一个放羊的老乡悄悄背回家,又活了过来。
碱滩有个年轻人在平山湖放羊,牧民们劝他俩成亲。结婚那天,她放声大哭了一夜,又大病了一场。她知道,有了这个小家,就很难再回到红军大家庭了。
似乎远去了,那严寒中屠刀下生命的颤抖,那浪迹天涯倒在荒原悲愤的呻吟。在平山湖的第二年,她生下儿子邢满山,可是平山湖并不太平,她因头上的枪伤又被民团抓去了。丈夫找了保人才把她放出来。碱滩的婆婆想看看从未见面的儿媳和孙子。三人回家看望老人,到家第三天马家兵又来搜人。她和丈夫、孩子匆忙从后院墙洞逃走,婆婆却被活活打死。
马玉莲是妇女团二营一连的指导员兼政治干事,四川省南江县人。她这个童养媳,1933年15岁时就参加了红军,第二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她先被编到红四方面军三十一军列宁缝纫工厂,后来调到供给部被服厂,还在文工团工作过。
西路军兵败祁连山中。总部命令将不能用的枪支炸掉,其余的枪弹收回,不能落在敌人手中。供给部给她们发了点白银、大烟,给连、排干部分别发了一两颗手榴弹,以备急用。她们按照上级指示,召开全连会议。连长、排长都牺牲了,只剩下两个班长和二三十个战士。她们将白银和烟土发给个人,并动员大家坚持斗争下去。部队出发,身强力壮的走在前面,妇女和伤员跟在后面,不准咳嗽,不准讲话。马家部队突然出现,把后面的妇女和伤员拦腰截断。大家拼的拼,跑的跑……
她同郑兰英、年明秀、杨秀英跑到一个煤窑里躲起来。寒风狂吼的日子,即使在家里,鼻眼也会冻得冰凉。她们在煤窑里冻得受不了,只好下山。她两只脚冻得红肿化脓,又两天两夜没有吃东西,还发着高烧。她和杨秀英相互搀扶着走了10多里,伤势很重的杨秀英终于离她而去了。她们被马家搜山部队抓住,押到张掖城南关回民店,先是搜身,后又遭受拷打和凌辱。
人生岁月流逝不返,马玉莲已是满头白霜,满额皱纹。她走过了一条长长的洒满泪水的路,受伤的心至今愤愤啜泣。她不愿回想过去,不愿敞开心扉。这会触动心头的隐痛,勾起一串伤心的回忆。
沉重的人生
在祁连山的支脉冷龙岭以南,大坂山及青石岭以北,蜿蜒奔流着银波翻滚的浩门河。浩门河也叫大通河,流经门源,到民和享堂附近与湟水汇合,到甘肃河口注入黄河。浩门河发源于5000公尺以上的高山峡谷,倾珠泻银般地直流而下,清澈晶莹,沁冷甘美。浩门河翻腾澎湃,声响两岸,宛如在讲一个沉重的动人的故事。
红军老战士贺颜太1966年到海北州和门源县两级政府所在地浩门镇,参加州积极分子代表会。他在会议期间,去看望把他从马家军屠刀下救出的宋元春夫妇。当他穿过绿树成荫、高楼耸峙的主要街道,寻找当年的住处时,哪里想到两位老人都已去世。他赶到老人坟上,哭了整整半天。冷冷清清的坟冢上,几株衰草瑟瑟抖动。他思绪翻腾,穿过斜风细雨,穿过岁月时空……
贺颜太是红三十军兵工厂班长。他从梨园口进入祁连山后,十个脚趾五个被冻坏,行动困难不幸被俘,经门源押往青海。夜密得像一张网,紧紧地裹着十几个伤病员,他们被拉出去处死。眼前一片浓黑,贫苦出身的警察宋元春悄悄地把他和另外两名难友藏到路旁壕沟。宋元春把他背回家中,又将另外两名伤员托别人安置起来。
宋元春老两口,给他敷药治伤,端屎端尿,简直就像待亲生儿子。他伤口渐渐愈合,可以走动,可以干活了。
他看着两位老人额头上深深的皱纹,看着老人清癯的面容和忧郁的眼睛,从内心感激救护之恩。他称宋元春为爸爸,称宋的老伴为妈妈。
灾难又一次降临到他的头上。马家军搜寻红军流落人员,搞得越来越紧。1938年乍暖还寒时,他又一次被捕,编入被俘红军组成的苦役队,到门源县下大坂山修公路。他被抓走的时候,宋元春夫妇几乎哭成了泪人。
两位老人跑到下大坂山修路的地方看他,怕他挨饿,给他送吃的东西,怕他伤脚受冻,给他送来棉鞋。望着二老慈祥的面容,呆滞的眼神,他感动得直落泪。二老见他受冻挨饿服苦役的样子,伤心地哭了。
贺颜太逃跑了。在朦朦胧胧的暮色中,他就像一个孤独的幽灵在空寂的山野上移动。他不敢回二老的家,逃到祁连县八宝东草河,给李成才家放牛。李成才给他介绍对象,从此落脚在八宝东草河务农。
岁月汤汤,风雨凄凄。贺颜太已是垂暮之年,但每当想起宋元春二位老人,他的心情就难以平静,止不住喉咙发热,眼圈发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