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马爱的江南(五)金陵,有情风万里卷潮来
有情风万里卷潮来,
无情送潮归。
——苏轼《八声甘州》
离开杭州,我忽然感觉有些累了,绍兴、扬州、无锡都不想再去了,只想和Achilles快点回去。南京,我要回家。
其实,南京与我本无干系,只是这六年来,因为Achilles的缘故,几乎每日都在想南京,每日都在谈南京,频频传递着南京的消息。所以,在精神上,不知不觉地,这里竟然成了第二个最可依恋的地方,那些所谓的六朝粉黛、乌衣王巷,所谓的楼台烟雨、台城孤灯……早就熟悉得有如梦中景象。
坐上夜行的火车,开始踏实地有说有笑,6个小时的路程也容易起来。深夜,12点30分,广播里通知南京到了。车外是一片橙色迷蒙的灯光,就这么一脚踏上了南京的土地,就这么一步完成了梦境与现实的交接。由于迎接十运会的缘故,整个火车站都推倒重建,一片沙石钢钎中挂着一个纸板“出站口”,出租都停在外面凸凹不平的工地上,马路上,灯光下尘土飞扬。我深吸了一口气,微笑着告诉同伴:这就是南京了,我们走吧。
六朝繁华,金陵大梦
南京有2500多年的历史,因为孔子那家伙的一句“此乃江南文脉”,所以从三国到民国,有十个朝代或政权都争相以之为都,奇怪的是南京大都是在中国分裂的时候最繁华。
但人们习惯说的是六朝:东吴东晋宋齐梁陈。仔细看了看这些朝代,虽然大都是一些小国小朝,但这里面却有我最喜欢的几个时代之一——东晋,那一片玄衣飘飘的年代,那一片玄衣飘飘的年代!
还记得初中时开中的老师以极其欢喜可爱的神情向同学们说起魏晋士族的腐朽生活,例如哪个纨绔子弟不热爱劳动导致身体素质极差,走路都要几个人搀啊,又如谁谁显摆到上厕所都要坐金马桶,还有几个mm站在旁边啊,嘿,可逮着稀罕了,全班同学笑得那个欢罗。呵呵,笑归笑,其实,在那个动荡血污的社会,士族们虽然富有却不能自保,奇装异服、极尽奢华的背后隐藏着肉体易逝的巨大忧惧,词采华茂、纵神驰情追求的是自我的实现和灵魂的永生,这个有些类似于西方哲学的“快乐主义”。像前面老师讲的那样“垮掉的一代”毕竟不是太多,很多人极尽精细,刻意修炼的是精神的力量,从而也就实现了禁锢的秦汉以来人性的回归,文字的自觉,审美的自由。
也许你可以骂他们腐朽,也可以骂他们废物,但你却不能不偷着羡慕他们的真性情。他们充满了怀疑,尤其是怀疑什么“独尊儒术”,名家法家道家圆周率什么都要搞一点;他们喜欢纯粹的思辨,常常几个人混在一堆儿“有”啊“无”的口吐玄言,辩才无碍;他们最好赋诗画画,在每一个词每一根线条上纠缠不清;他们还要炼点仙丹喝点药酒,幻想长生不老后又嘲笑自己的幼稚……想想他们每天游山玩水喂,想想他们日日写字弹琴喂,想想他们在篱笆下采菊花喂,想想他们不做官还骂人喂 ……咳,就不明白皇帝老儿怎么就不管管他们唉,哈哈,因为皇帝不仅是他们的粉丝,自己本身就是superstar也,像魏大王曹丕呀,像南唐小后主李煜呀,只是这样的才情对政治是有危害的,所以荣华富贵终究化作了一江春水向东流。
正是这样的人性和自由的回归,中国在这个南北分裂的时期,拥有了一大批闪亮的星,王弼、陶潜、建安七子、竹林七闲、二王一颜、顾恺之、谢灵运……他们共同书写了中国文艺史上不可或缺的四个字“魏风晋骨”,而嵇康断头台前仰天一曲《广陵》绝响,奏出了这自由高贵的魏晋风度的最强音。
可惜后来,六朝金粉堆积的繁华,数代名士勾勒的风流,都毁于杨坚那厮之手,像这样毁城为田的大手笔恐怕也没有几个人干得出来,短命的隋朝一开始就给自己下了诅咒。
我试着要发现一些当时的痕迹。伫立在复建的乌衣巷口,希望寻找些许飘过的身影,可玄衣不再,散曲绝响,只有毛主席题写的那个句子在闪闪发光——“旧时王榭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所幸,在东南大学寻访到了一棵“六朝古松”,第一眼看到它时,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眼眶立即湿润了。它就这样站在了我面前,就这样苍老皴裂地站在了我面前,只有下垂的树梢还在艰难地萌生出暗淡的绿色,千年的沧桑和眼泪就这样摆在那里,异常的安详和异常的震撼就这样扑面而来,我敢保证我听到了它的心跳!我敢肯定万物皆有灵!带着敬畏的心情绕树三匝,我不敢触碰它的皮肤,怕它会痛。奇怪,来江南后,竟然为了这样一棵树而第一次掉下泪来。
悠悠秦淮,十里珠帘
秦淮河是南京的母亲河,几百里波光潋滟的河水滋养着金陵人家。但秦淮河的形象似乎却不那么高大,传说是秦始皇为了泄江东的王气而开凿的,后来其骚声海内外又多半是因为“秦淮八艳”,所以但凡写秦淮的字眼都是些“浆声灯影、胭脂流艳、雕栏画槛、十里珠帘”。
我是晚上到秦淮河的,先逛了夫子庙,看了江南贡院,这个旅游景点加夜市的地方远没有杭州的清河街规划整齐,卖炒冰的买卤鸡蛋的小摊乱占乱摆着,店铺内高档伪劣商品鱼龙混杂,小吃店里粗犷的鸭血粉丝汤水流了一地,看得刚从杭州过来的同伴对我直瞪眼,哈。秦淮河由于装上了很多现代的霓虹,又有各色船只招揽顾客,再加上岸上人声嘈杂,川流间真还有点浓艳得透不过风来的感觉。在河边要了壶雨花茶坐下,茶叶很粗糙,桌上还插着只塑料花儿,高大的老板娘提了一大瓶水来嘭一声撂在地上,同伴再次瞪了我一眼,我冲他微微一笑,可别恼,这就是南京呵。真的,对于有过那么多显赫,经过那么多苦难的南京,我没有太高的要求,它只需要真实,只需要平常,只要是南京就好。
坐在河边,吹着秦淮的风,不会不想起那些女人来,想到寇白门用银子赎出负心郎然后决绝而去,想到董小婉拼命跳出火海后为穷书生欣然赴死,想到柳如是居然在明亡的时候投水殉国……唉,为什么要写一句“商女不知忘国恨”呢,诗人是流芳了,却让她们背负永久的唾弃。电视里薛宝钗教育林妹妹“女子无才便是德”,我叹息还是封建社会好啊,女子天天都可以玩儿,不用读书不用工作啊,老妈听了怒发冲冠,呵斥道“好,好什么好,没有地位的附属品,有的是气你受!”哈哈,想想也是,古时候的男子多痛苦啊,身边的女人实际都是文盲,稍微自负风流的都不免要想找个把红颜知己,而那时几乎只有青楼女子受过琴棋书画的系统教育,像柳如是那样聪慧的还形成了自己独立的世界观、人生观,所以也就发生了很多书生和商女的故事为人们津津乐道,她们的名字也就籍着这种方式流传下来。
先生和他的报国梦
估计龙蟠虎踞的地形决定了南京这个地方只适合于风云际会,而不适合于歌舞升平,所以中国但凡要闹点事的时候,南京是绝对不会缺席的,估计这也是老毛决定定都北京的原因之一,凡是在南京建都的王朝都比较短命。像三国鼎立、像六朝十国、像鸦片战争、像辛亥革命、像国民革命、像抗日战争……就是李自成这样的农民也要来南京露露脸,所以南京也承受了中国最深重的苦难,一次次的叛乱、一次次的毁城,直到南京大屠杀。哎,我在大屠杀纪念馆门口徘徊了好久,最终没有走进去,我走不进去!是血也好,是刀也好,有些东西要埋在心里!现在坚强的南京虽然也成为了“社会主义现代化城市”,但我仍看得见她无数道流血的伤口,想到这些心都在疼,我欢喜不起来!但我爱她,爱得深沉。
老蒋坐了十几年的总统府现在免费开放了,没时间了,我就在外边儿看了看。我们直接去了紫金山,去看中山先生。原来在中山市先生的故居时就曾许愿,一定要到南京看看先生,现在也算了了愿了。整个钟山风景区给人的感觉就是特别大气,难怪刘备当年很神秘地说“龙蟠于此”。山脚留出了大片大片的绿地,顺山路蜿蜒而上,路旁全是南京最常见的参天梧桐,望不到头的绿色铺陈开来,虽然有很多车辆经过,但还是显得异常肃穆,毕竟这里是朱元璋和先生以及蒋介石相中的风水宝地,啧啧。沿途有很大一段明城墙,加上城内的城墙,应该就是传说中六朝台城的遗址吧?这里的城墙却是千疮百孔的,据说是因为那些明砖上都刻了字,被人偷去当宝贝卖了,我看见还有几块也是有字儿的,刻着某年某月某人烧铸,便也想扛一块回家做镇宅之宝来着,但还是立即就打消了这个罪恶的念头哈。
戴着个耳机,穿着一身运动装,仰着头眯着眼吹着风边走边想着心事,如果不是同伴叫苦不迭,我是愿意一直这样走下去的。上车,经过了明孝陵,不喜欢朱老八,便没有花那40元门票钱,直接到了中山陵。
Achilles说他陪来南京的各色熟人进去过N次了,同伴也说看过,也好,我一个人上去罢,倒也清静。中山陵和我在电视里边儿看见的一模一样喂!只是进了博爱坊才知道这里其实更雄伟、更高大。沿着宽大的花岗石台阶一直向上,经过了刻着先生倡导的“三民主义”和“天下为公”等几道牌坊,一路上都蹭着听旅行团的导游介绍。这些旅行团五花八门,其中有一个台湾旅行团和一个日本旅行团。台湾旅行团的导游是一哥们儿,从一进门就开始对台湾同胞大讲风水地形,听得台湾人民点头爪脑的,突然,他指着中山陵后边的一脉山系说:“看!这匹山的几个起伏就代表了国民党的几个时期,看这里看这里,到了中途山脉就断了,但并未真正断,下面还有一小截儿是连着的!这就代表国民党还会打回来的!”台胞们一阵骚动,不知是欢喜还是不以为然,我心中暗想“切!搞风水?谁搞得过咱老毛?即使连着的估计也早被挖断了,哈哈”。那个日本的导游叽里呱啦俺就听得懂几句“哇大西哇”“空里七哇”什么的,心里有些厌恶,便大步甩开了他们,不想在那口被侵华日军炸穿的大鼎前又遇见了,这边儿一中国导游在非常愤怒地介绍那个大弹孔的的来历,我看见那个日本人的导游中国人的小伙子带着一群日本人迅速绕过了这口著名的鼎,然后又喜笑颜开地继续介绍起其它东西来,***我当时就想质问他“为什么不告诉这些日本人这鼎就是侵华日军炸的呢!”
终于,到了先生陵前,我先恭恭敬敬地在先生像前行注目礼三分钟,然后又逐句认真读完了先生的《国民政府建国大纲》,在整个大纲以及先生一生的言行中,我估计出现频率最高的便是一个“民”字,先生是真正把人民放在心中的革命家,虽然方法不很得当道路十分曲折革命尚未成功,但人民永远记住了他,历史记住了他,记住了曾经有一个大声疾呼“民族、民生、民权”的人。
到了先生的汉白玉灵柩前,灵柩上面有一个先生长眠的塑像,我有点奇怪“难道先生的遗体没有落葬?”旁边儿一导游便开始介绍,云“中国近代有三位伟人也是三个冤家都没有入土为安,一个是孙中山,这就是他的灵柩,一个是毛泽东,现在还躺在北京纪念堂里供人民瞻仰,另一个就是蒋介石,他的骨灰盒下葬时离地五尺,想着有一天反攻大陆成功了搬运起来方便”。嗯,为什么不让伟人安息呢?想着毛主席他老人家被福尔马林泡了这么多年还要天天出来接待客人,心里那个不舒服啊,所以在北京我坚决没有去毛主席纪念堂。还有老蒋,这是何必呢,现在连墓都被陈水扁搞到咔咔角角去了,总应该踏实了罢?
绕着先生的灵柩徘徊了一阵,便慢慢拾阶而下,天空湛蓝湛蓝,青松碧碧,凉风习习,我一路走着一路还在想先生的一些事情,突然第二次流下泪来。想着这个一心要救民于水火的男人,想着这个一生追求伟大理想而未果的男人,虽然他也有他的“资产阶级软弱性、革命不彻底性”,但我看到的是一个无比执著、为了民族大义甘于牺牲一己荣辱的人。那么要强的一个人,广州起义泄露后甘于流亡国外,为的是回来再战,当选大总统后甘于让位于袁世凯,为的是人民不复遭受战争之苦,北伐战争时甘于被军阀利用和背叛,为的是伐段护法,革命一再失败后又一再重来,哪怕只剩下孤身病体,也还要四处寻求救国门路,直到含恨离开时也还在大呼“同志仍需努力”……还好,在先生的生命中,还有一个宋庆龄!这个虽然年青却有着异常美貌与气魄的绝世女子怀着无比的勇气来到先生身边,从此,无论顺境逆境,繁华凄怆,都再也没有离开。如此,先生不孤独矣!如此,先生可含笑矣!
后记
说了那么多南京过去的故事,太长了,不写了。最后说几句现在的南京。江浙一直都在竞争,其中又以省会竞争为最。现在的南京没有杭州漂亮,没有杭州整洁,有些地方甚至就是脏乱差,真的。
其他的经济指标等我就没了解了。但也许是由于个人感情的因素吧,我总觉得南北混杂的地理位置决定了南京比杭州大气,无数从繁华到苦难的经历造就了南京的坚强、坦然与开明。如果说南京是一个饱经忧患的顶天丈夫,那么杭州则是他伟岸身躯庇护的一个如花女子。如今,那些六朝旧事,那些明清烟火,那些近代风云,夹杂着荣辱兴衰,都随着秦淮河的浪潮远去,留下的,终究是日复一日的寻常生活。我不知道金陵会不会再次陷入梦中,只祝福南京平安祥和,不要太着急,不要太匆忙,只要是南京,就好。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旧日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秦淮灯火,十里珠帘)
(中山博爱坊)
(中央大学,六朝古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