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桥越狱
清代“扬州八怪”之一的郑板桥,乃康熙秀才、雍正举人、乾隆进士,而康、雍、乾三朝正是文字狱大盛的时代,以板桥之不合时宜,竟未罹文网,实为异数。
鲁迅对清代的文字狱说过一句极深刻的话:“这些惨案的由来,都只为了‘隔膜’。”纵观清代文字狱,粗粗归类,大致有三种情形:一为皇帝偶然发现,二为臣子揭发,三为自投罗网。除第二种外,其余两种都是由于“隔膜”所致。有的是因满汉文化之间的差异所造成的“隔膜”;有的竟是一些人怀着卑微的个人目的投献诗文,希望得到皇帝的赏识,却不料撞在了刀刃上(参见黄裳《笔祸史谈丛》)。
板桥则不然。
首先,板桥不易被皇帝发现。正如他的一方闲章所言,板桥一生做的最大官不过是个“七品官耳”。“县门一尺情犹隔,况是君门隔紫宸”。远离皇帝,自然不为发现。不像弄臣沈德潜常常为乾隆代撰诗稿,却落得个剖棺戮尸。有人说因乾隆痛恨沈泄露了代笔的机密而致祸,也有人说是因为沈咏黑牡丹诗有“夺朱非正色,异种也称王”之句而构罪。我看二者是因果关系。近水楼台,得便宜自然方便,致祸也容易得很。俗语云:龙无恩,虎无义。山高皇帝远,龙虎何有于板桥?
其次,板桥不值得鹰犬们揭发。在历朝历代文字狱中,有不少是*斗争的牺牲品。板桥曾给他的舍弟写信说:“初志得一京官,聊为祖父争气,不料得此外任……”对作一县令表示了深深的失望。试想板桥当年踌躇满志得一京官,参照“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即可兴狱被戮之例,随手从板桥诗中拈出“半饥半饱清闲客,无锁无枷自在囚”,“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崖中”,“栽得数枝清瘦竹,明年砍去作鱼竿”,“且让青山出一头,疏枝瘦干未能遒;明年百尺龙孙发,多恐青山逊一筹”等诗句,只要鹰犬们出于-斗争的需要,将诗中的“清(青)”字与清王朝的“清”字生发联想,指出诗中有“清”亦有“明”,“青山”不过是“破崖”,那么,板桥即使长着十个头颅,也早被斩尽杀绝了。幸亏板桥从24岁中秀才到44岁中进士,直到6年后年过半百才补了个知县的缺,而且在知县任上一蹲就是12年,仕途蹭蹬,一阶未进。这种情况,让同僚们同情还同情不过来,谁肯浪掷光阴去告发
他?
第三,板桥决不去自投罗网。这由他的个性所决定。板桥一向“自负太过,漫骂无择”,常常“如灌夫使酒骂座,目无卿相”,因而,决不会向皇帝投献邀宠撒娇卖乖去。如果板桥也像清朝某些官员热衷巴结皇帝,一时冲动利令智昏,将自己手书的最为得意的条幅“难得糊涂”敬献圣上,必将落个一刀两断身首异处!清统治者本是来自关外的游牧民族,一向忌讳“胡”字、“虏”字、“戎”字,甚于阿Q之讳光讳亮
。文网除网罗-犯,也往往网住一些自作聪明的书呆子。板桥虽是真正读书种子,但却一点不呆。他知道拍马不是好营生。因而,“乌纱掷去不为官,囊橐萧萧两袖寒”是他的必然归宿。
然而板桥又绝对不与那个时代同流合污,他要发出自己的声音。
他在评价前人王维和赵孟fu时说:“若王摩洁、赵子昂辈,不过唐宋间两画师耳。试看其平生诗文,可曾一句道着民间痛痒?”可见他是主张“批判现实主义”的。当时的“现实”是一家一姓的天下,批判“现实”,就是“将矛头直指上峰”。他还自称:“凡吾画兰、画竹、画石,用以慰天下之劳人,非以供天下之安享人也。”明确指出“文艺为普天下劳苦大众服务”,置满清统治者于何地,不言自明。仅以板桥那丫丫叉叉的“六分半书”怪字,蛮暴的清王朝就足可判他个“对现实强
烈不满”的“现行反革命罪”,杀他没商量。可是郑板桥张扬个性为诗为文作书作画游刃有余于康、雍、乾时代,却没有落入文网,真是奇迹。
正因板桥越狱,遂以布衣雄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