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线》:不合时宜的传世之作

有多久没看过黑白电影了?在这个色彩过度绚烂的时代,黑白在很多情况下只是一种前卫时尚的存在。如果你刚看完沃卓斯基姐弟俩的《急速赛车手》,再接着看米勒的《罪恶之城》,绝不会介意人家把你当色盲,因为黑白两色构成的罪恶城市已经把酷玩到了一个极致。
法国人同样在追随这股潮流:吕克·贝松前两年拍的《天使A》,以及另一部纯黑白动画《巴黎2054》,并不刻意复古,黑白就像是一次先锋艺术的图腾,作为符号超越了电影本身。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也许是《辛德勒名单》,黑白中一点红色,那个小女孩把全人类的悲伤都淘干净了。
但对于阿根廷导演萨皮尔来说,他的《天线》并不是什么把黑白当成形式来炫耀的个性作品。又或者说,他在这些前人的肩膀上又往前迈了一步,是飞起来还是摔下去,冒的险不可谓不惊人:《天线》不仅仅是一部从头到尾的黑白电影,而且还是一次向默片致敬的创举。全片能听得到的台词不过寥寥几句,剩下的,只有音乐和字幕。
用“酷”来形容《天线》的独一无二简直有点班门弄斧的意思。这根本是难以用语言形容的童话,就像片子里被统治者杀害的爷爷所说,“他们夺走了我们的语言,但我们还有文字”——文字,和画面,让语言贫乏。夸张变形的动作,晦暗生涩的寓言,脆弱而美丽的影像,再加上若隐若现的拉美魔幻现实主义,我甚至觉得,如果《天线》出现在弗里茨·郎《大都会》,它会不会一跃成为后人膜拜的传世经典。
但是今天不行了。这是网络的时代,多媒体横行无忌的年头,一切都淹没在色彩和声音里,电视、互联网在攫取人类想象力的同时也在扼杀它。萨皮尔把《天线》里统治无声城的人称作Mr.TV,就是一次于无声处听惊雷的反抗:揭开无声的隐秘,是这个巨大的媒体在催眠中夺走了思想,并再加工后出售给我们自己,没有营养,却极易上瘾。
这部电影含义之复杂,已经超出了大部分当今的有声电影。从表面上看,它力图在探讨人的思想与电视媒体的关系,毫不留情地批判了科技为人类带来的退化后果,但不论是故事形式还是更深层的内核,《天线》都更像是一次把奥威尔《1984》具象化的试验,甚至隐隐披上了一层宗教寓意。
这让我想起了商业大片《第五元素》,快餐,刺激,内里却有所指,人类的唯一希望,在于一个不被理解的怪异角色,而大多数人臣服于统治者的淫威,伸出援助之手的是体制内部的被遗弃者。革命是由外来客和失败者构成的,这个道理在《天线》里十分明显:被Mr.TV开除的电视台修理工和他的家庭,像圣徒一样把唯一拥有声音的一对母子救出体制,最终挽救了大众的言论自由。
或者不妨想得更多一些。在影片里,不止一次地出现Mr.TV将会发声的母亲送上仪器的段落,那个巨大的仪器一看便知,是纳粹德国的万字造型。有人说,这是一场法西斯主义和犹太教的战争——生存的希望,一个小男孩,就像是拯救万灵的耶稣,而他的母亲活脱脱的就是圣母玛利亚,结识并追随他的小姑娘,是圣经中抹大拉的玛丽亚,也就是耶稣的亲密伴侣、精神伙伴。
即便不必解读这层过于隐晦的诠释,《天线》也以早期电影先驱如弗里茨·郎、梅里美、茂瑙等才华横溢的表现主义方式,达成了对个人异化于体制、在意象上如此完整而生动的寓言,观众一方面因此困惑,一方面又为此眩晕和震惊。帝国杂志称此片为《潘神的迷宫》后最优秀的西班牙语电影,一点不为过。
实际上,抛开片子的内涵不谈,萨皮尔也在过往默片的基础上与时俱进地加入了许多新技巧,让“想象力救人于水深火热”这句片中名言在戏里戏外都绽放出耀眼光芒。定格动画就是一个典型的应用范例。可以说,《天线》是一个几乎完全靠想象力建立起来的世界,诡异的符号和神经质的描述,让萨皮尔的作品甚至超出了电影这种原本相对浅显和商业的艺术形式,诗意又深刻,价值难以估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