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故事

分类: 图书,小说,作品集,中国,
作者: 毕淑敏 著
出 版 社: 中国三峡出版社
出版时间: 2007-1-1字数:版次: 1页数: 302印刷时间:开本: 16开印次:纸张:I S B N : 9787802231955包装: 平装内容简介
毕淑敏,女,1952年出生于新疆,中学就读于北京外国语学院附属学校。1969年入伍,在喜马拉雅山、冈底斯山、喀喇昆仑山交汇的西藏阿里高原部队当兵11年。1980年转业回北京。
从事医学工作20年后,开始专业写作,共发表作品200万字。曾获庄重文文学奖、小说月报第四、五、六届百花奖、当代文学奖、陈伯吹文学大奖、北京文学奖、昆仑文学奖、解放军文艺奖、青年文学奖、台湾第16届中国时报文学奖、台湾第17届联合报文学奖等各种文学奖30余次。 国家一级作家。内科主治医师。北师大文学硕士。
本书为她的自选精品集小说卷。 精选了:雪山的少女们、昆仑殇、阿里、藏红花、翻浆、信使、葵花之最、昆仑山那里出核桃、昆仑之吃、昆仑之眠、昆仑之喝、你永不要说、呵护心灵、雪线上的蛋花汤。
作者简介
毕淑敏,女,汉族,祖籍山东。国家一级作家,北京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第五届、第六届、第七届全国委员。
1952年10月生于新疆伊宁,1965年考入北京外语学院附属学校俄语专业。1969年入伍,分配至西藏阿里军分区,任卫生员、助理军医、军医。1980年转业回北京,任内科主治医师,卫生所所长。1991年获文学硕士学位。2002年北京师范大学心理学博士方向课程结业,注册心理咨询师。
1987年发表处女作《昆仑殇》,著有《毕淑敏文集》十卷,长篇小说《红处方》《血玲珑》《拯救乳房》等,共计300余万字。曾获《小说月报》百花奖5次及昆仑文学奖、青年文学奖、当代文学奖、解放军文艺奖,北京文学奖、北京市第一届文艺奖、北京市第四届文艺奖,庄重文文学奖、老舍文学奖提名奖、陈伯吹文学大奖、北京市建国45周年文艺奖、北京市建国50周年文艺奖、北京市建国55周年文艺奖、第二届中国女性文学奖、台湾第16届联合报文学奖、台湾第17届中国时报文学奖、根据小说改编的电视剧获“五个—工程”奖等各种奖项30余个。
目录
雪山的少女们
昆仑殇
阿里
藏红花
翻浆
信使
葵花之最
昆仑山那里出核桃
昆仑之吃
昆仑之眠
昆仑之喝
你永不要说
呵护心灵
雪线上的蛋花汤
书摘插图
雪山的少女们
一、绿色皮诺曹
我从小就很想当兵,最主要的动机是喜欢绿色。小时候,每逢妈妈要给我买衣服,我就大叫,要绿的。妈妈生起气来,说,你也不看看自己。毛衣毛裤围巾手套都是绿色,再套上一件绿外衣,活像一只青蛙!我低头一瞧,说,哪怕就是像只绿豆蝇,我也还要绿衣服。
当兵多好啊!从此可以名正言顺地一年到头穿绿衣服,再也没人说你一句闲话。可那时候要当女兵也挺难的,想当的人太多了,僧多粥少。听说男兵和女兵的比例是千分之二点五,也就是说,征一千名男兵,才要两个半女兵,简直像空气中的惰性气体。身体检查严格极了,差不多和当女飞行员同样标准。幸好我那时身高一百七十厘米,两眼裸视视力二点零还有富裕,心、肝、脾、肺、肾全像刚从工厂造出来一样合格,属于特等甲级身体,经过了一轮又一轮的淘汰,终于过五关斩六将,拿到了入伍通知书。
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好运气,连连问妈妈,您说,事情到了这个份上,还会有令人悲痛的变化吗?
妈妈说,不会吧。你就把通知书放在枕头底下,安心睡个好觉。
我说,没穿上绿衣服之前,我可放心不下。
妈妈说,要变,你穿上军服还会让你脱下,担心也没有用。解放军应该是说话算话的。
发衣服的时候,穿着五颜六色家常衣服的新兵,排成一队,依次从司务长面前走过。司务长像大商场的成衣售货员,眯起眼睛打量着走过的小伙子和姑娘,大声地说,帽子二号……衣服三号……蹲在一旁的上士,就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手疾眼快取出相应号码的衣物,把衬衣铺在最下面,其余所有东西都堆在上面,一时间好似平地起了一座绿色的小山,然后麻利地把衬衣的两条袖子抻出来,把它们打个结,怀抱里就塞满了崭新的衣物。领了军衣的人,就快乐地抱着这个绿色的半截人,走进一间密闭的小屋。再走出来的时候,就是一个英姿勃勃的兵了。
好不容易轮到我的时候,司务长目测了一下自言自语说,这个兵啊,长得不合尺寸。穿一号的小,穿特号的又大……
我赶紧说,您甭为难。我要特号的。
司务长说,咦?女孩子都愿意穿得比较秀气,你这个兵倒奇怪。发给你特号的衣服,到时候裤腿踩到脚底下,窝窝囊囊,一不留神摔个大马趴,可别怪我。
我忙说,不怪不怪,绝不找你。我妈说过,衣服会缩水的,当然是大点好了。裤腿长了可以裁,要是短了,就得自己找布接,多不合算!
司务长说,看不出来,你小小年纪,还挺会过日子的。好吧,依你,给特号。
我欢天喜地地去换衣服,一试之下,特号衣服果然名不虚传,上衣还凑合,裤子好像是给跳高运动员预备的,腿长无比。我把裤脚挽起来两折,自觉比较利索了,抱着旧衣服正准备从更衣小屋往外走,先换好军衣的一个女孩端详着我说,你像一个打鱼的。
我看了她一眼,屋里光线不好,看不清眉眼,只觉得军装好像是特地比量她身材做的,妥帖极了。我忿忿地说,你的意思是我不像一个兵?
她轻轻笑笑,露出雪白的牙说,你还是像一个兵的,只不过是个邋遢兵。
她的口气很老练,虽然军装同我一样没钉领章,军龄倒好像已有一百年。我没好气地说,兵工厂的人太没有节约观念了,裤子做得这么大,使人穿上像皮诺曹。
她说,皮诺曹是谁?是咱们一块当女兵的吗?我叫小如,你叫什么?
我说,你就叫我小毕好了。咱们就甭理那个姓皮的家伙了,反正三言两语也说不清它的来历,还是讨论这条讨厌的裤子吧。我想把它剪掉一截,哪有剪刀?
小如说,剪了不好。一剪子下去倒是痛快,以后要是觉得短了,或是你再长个儿了,就没法补救了。不到万不得已,还是别干一锤子买卖的事。
我不耐烦了,说,你倒是想得蛮周到,可大道理以后慢慢说,现在要解决的问题是我怎么走出这间房子?
小如笑起来,说,真是个急性子。一条裤子少说要穿一年,可你连这么几分钟时间都不愿等,活该你像那个姓皮的。
想起木偶皮诺曹的狼狈样,我只好安静下来,听小如的主意。
小如不说话,往外走。我说,你干吗去?
她说,我去找司务长借针线。
我忙拦住说,使不得。
小如说,为什么呢?
我苦着脸说,你不知道,我刚才跟司务长夸了口的,说衣服大了和他没关系。现在你去求他,不是太丢我的面子吗!
小如说,你就放心好了。
我竖起耳朵听外面小如和司务长的对话。小如说话的声调带一点乡下口音,但是很甜,好像那种高高地长在地里的玉米秸,清凉而柔韧。她说,司务长,借我一根细细的针,一条长长的线,好吗?
硬邦邦的司务长好像被糖醋过了,声音变得软绵绵,说,针啊有,只不过又粗又大,你就凑合着使吧,留神别扎了手。只是你要针线干什么?
缝衣服啊。
缝什么衣服?司务长立刻警觉起来。
缝你发给我们的衣服啊。小如很机智地回答。
我发给你们的衣服都是新的,哪里用得着缝?莫不是有什么破损的地方,你拿来,我给你换。然后再找被服厂的人理论。司务长很负责地说。
小如笑笑,说,没那么严重。我只不过是想把衣服改一改。
司务长如临大敌,严肃起来,说,你是新兵,我是老兵,必要的规矩要告诉你。军装是不能任意改的,大家是个统一的整体。
小如不理这一套,说,衣服太肥了,你总不能让我们一甩袖子,就像舞台上唱戏的青衣啊。
司务长嘿嘿笑着说,袖子改得太瘦了,打靶的时候弯不过肘子来,小心吃鸭蛋。
小如说,鸭蛋多了就腌起来呗,腌得蛋黄流红油,就着馒头吃,香死个人!
司务长说不过小如,就把针线给了小如。小如进了屋,拿过我的裤子,开始飞针走线,一会儿就把裤腿改得熨熨帖帖。我穿上后,举手投足,再不拖泥带水。
我说,小如,谢谢你。
小如说,不必谢,我们乡下的女孩子,从小就要学会使针线,要不长大了,没人娶你做媳妇。
我说,啊呀呀,像你这样的一手好活计,岂不是说媒的要挤破门!像我这样的,只好像个坏橘子一般,剩在筐里没人要了。
小如说,小声点,这种玩笑少开的好。你知道吗?当兵的时候是不准谈恋爱的。
我连忙闭了嘴,要晓得为穿上这套绿衣服,我是多么费尽心机,哪能稀里糊涂地就叫人打发回家了。
等我们走出密闭的小屋时,司务长看了看我的裤子,叹了口气说,你是特号的身子一号的腿。
我听了怒火中烧,这意思不就是我身子长腿短吗?哪个女孩子爱听这种话!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可惜司务长正瞧着别的地方,对我的愤怒没反应。不管怎么说,从今天开始,我成为一个真正的兵了。
二、白云剪裁的衣服
河莲个子矮,像个敦实的土丘。司务长低估了她的胖,给了一套正二号的军装。河莲勉强把自己装了进去,觉得憋得慌,大叫起来,说上衣的第二颗扣子压迫了心脏,喘不过气来。司务长只好给她去换副号衣服。
军衣的型号挺奇怪,号数愈大的尺寸愈小。比如正五号衣服,中学生都能穿,但要是正一号,就得一米八以上的个头才撑得起来。当然这讲的是标准身材,要是你长得比较圆滚,就得穿副号军装。副号的意思,是长度同正号一样,宽窄要肥出许多。女孩子一般都很忌讳副号。你想啊,军装为了行军打仗的方便,本来就宽宽大大,再一“副”,就更没款没型了。但河莲是个敢想敢说的女孩儿,她才不会为了别人的眼睛,让自己的心肺受委屈。
正号军装是大路货,后勤部门保证供应。副号属于稀少品种,司务长颇费了一番心思,恨不能跟后勤部门说河莲胖得像个孕妇,才算领来一套副二号的衣服。
试穿之后,河莲大为满意。不仅她的心脏跳动正常,这套衣服还有许多妙不可言的好处。一般衣服都是军绿色,好像夏天的松树林,这种独特的颜色有一个雄赳赳的名字,叫作“国防绿”。河莲的副号却是安宁的黄绿色,好像秋风扫过的草原,温暖而朴素。普通的衣服都是平纹布,河莲的衣服却是“人字呢”的。虽说它不是真正的呢子,只是布的纹路互相交叉,好像一行行一排排细密的“人”字,故而得了这样一个考究的名字,但看起来要比平纹布挺括得多。最最重要的是,河莲的军装是四个兜的!
没有当过兵的人,不知道衣兜的重要性。它除了装东西之外,更是一个标志。战士服只在胸前有两个口袋,提升了干部,才能穿有四个口袋的上衣。口袋因此成了某种地位的象征。不过女兵喜欢四个兜的衣服,倒不是势利的缘故。因为胸高,随身又总有些小零碎,比如手绢、钢笔什么的要经常带着,下摆没有兜,只得都塞在胸前,鼓鼓囊囊,像藏了一窝鸽子,显得很不利落。
副号有这么多优越性,大家都去找司务长要求换军装。司务长火了,说没见过这么难缠的兵!婆婆妈妈的,谁要是不想干了,就向后转,回家去,爱穿什么穿什么!
话说到如此凶狠的份儿上,我们只好乖乖地穿正号衣服。河莲独自乐了没几天,发现人字呢也有弊病。洗衣的时候,刚把衣服泡在脸盆里,就有浑黄的汤沁出来。刚开始河莲以为衣服格外脏,就拼命搓,两个手掌像红萝卜。洗了几水之后,正号衣服还像葱叶一般绿,河莲的副号军衣已泛出菜心般的黄。
一天,果平大惊小怪地喊起来,河莲,要是敌机轰炸,第一个阵亡的肯定是你!
我们大吃一惊,不知果平为何发此恶毒咒语。
果平说,你们想啊,我们都有绿色伪装,只有河莲的衣服像经了霜的野草,还不一下就被发现了?
河莲脑子快,立即反驳说,依我看,还不知谁第一个为国捐躯呢!
没准正是你们这些国防绿。
所有穿正号军装的都不干了,定要河莲说个清楚。
河莲不慌不忙地说,要是春夏季节开仗,大地一片翠绿,自然你们的衣服是最好的保护色。可要是秋天呢?丰收在望,落叶满地,到处都是金黄,肯定是我的衣服伪装性更好。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得不承认河莲的话有几分道理,只好自我解嘲道,反正我们也不是敌人的参谋长,谁知道仗哪会儿打?要是春夏开战,河莲你就留在后方做饭;要是秋天开战,河莲你就一个人打冲锋。
河莲也不理我们,只是更起劲地洗军装,盆子里倒进一大堆洗衣粉,激起的泡沫,好像有一百只大螃蟹愤怒地吞云吐雾。她还专拣大太阳当头的日子,在外面晒衣服。这样没用多长时间,副号不断褪色,最后简直变成白的了。
古代有句俗话叫:男要俏,一身皂;女要俏,一身孝。
关于“皂”到底是什么色,我们争论了好长时间,基本上统一了意见,认定是一种近乎月亮和蓝天混合在一起的颜色。关于“孝”,倒是没有什么争论的,就是医院里没有染上血的棉花颜色了。河莲在黎明的晨光里,背对着太阳走向我们的时候,白衣白裤,好像云彩剪裁做成的军装。
正号们充满嫉妒之心,果平甚至痛下决心,要在一年之内,把自己吃成一个大胖子,明年就可名正言顺地领人字呢副二号了。
看着果平像北京填鸭似的大吃特吃,小如提醒她,人字呢因为染料不过关,属淘汰产品,已经不生产了。河莲领的是库底子,谁知明年会怎样?若是你辛辛苦苦嘬成相扑手模样,明年的副号已变成国防绿,你岂不白胖了一回?
果平这才放慢了胡吃海塞的速度。
我问河莲,你把衣服洗得这样白,是否准备冬天打仗的时候,一个人趴在雪地上,阻击敌人?你不要闹个人英雄主义,要知道,冬天的伪装并不难办,只要每个人披上一条白床单,任你火眼金睛也发现不了埋伏。
河莲说,你以为我是孤胆英雄?你不穿这衣服,不知它的毛病。特别不禁脏,刚穿一两天,袖口就黑得像套了一圈猴皮筋,抹了机油似的,所以我就老得洗。
练习匍匐前进,连长一个鱼跃,趴到草丛中,泥土四溅。女孩子虽然酷爱干净,但连长这般身先士卒,也就只好奋不顾身地扑过去,手脚并用,在粗糙的草叶上敏捷地爬行。草汁和着汗水涂抹在脸上,好像流了绿色的血。
所有的人都趴下了,惟有河莲笔直地站在那里。
你为什么不卧倒?连长的好奇更大于震怒,在他当兵若干年的历史中,还从未看到过一个面对命令,敢于不趴下的士兵。
我的衣服颜色浅,趴在这样的泥土里,再也洗不干净了。河莲理直气壮。
是衣服重要还是胜利重要?如果在战场上,你不卧倒,衣服可能始终干净,但你的小命就没有啦!连长声色俱厉。
我是傻子吗?到了打仗的时候,我自然知道生命比衣服更重要。炮声一响,我就像邱少云一样趴在地上,纹丝不动。河莲才不吃他那一套,有板有眼地回答。我们都忍不住笑起来。
连长大怒,认为河莲没有战斗观念,目无上级,给了她一个队前警告。看得出,河莲非常不服,但是有什么办法呢?一个小兵,而且是个新兵,哪里有你说话的份儿!我们顿生兔死狐悲之心,希望自己快快地老起来,满脸皱纹,穿破十套军装,就有了倚老卖老的资格。比如我们的班长,都是通讯部队来的老兵,她们可以自由自在地打闹和嗑瓜子,连长皱皱眉,什么也不敢吭。
由于不断地卧倒,草绿色军装很快变成灰黑,勤快的人隔两天洗一回,勉强保持着衣服的本色。我是个懒虫,心想反正洗了也是脏,不洗也是脏,索性由它脏着好了。好在也不是我一个人不成嘴脸,大家基本上都是暗无天日。
一天连长看到我,咧着嘴说,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像你这么脏的女兵。
我说,这是节约啊。
连长很奇怪,说,脏衣服比干净的衣服更耐磨吗?我当了这么多年兵,从没听说过。
我说,每天都洗衣服,要用掉多少洗衣粉和肥皂?多少时间?多少力气?搭在铁丝上,水珠会让铁丝生锈,日子久了,铁丝还可能会被压断……只要不洗衣服,这些岂不能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