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奖小小说

分类: 图书,小说,作品集,中国,
作者: 杨晓敏,郭昕 主编
出 版 社: 漓江出版社
出版时间: 2008-4-1字数: 346000版次: 1页数: 300印刷时间: 2008/04/01开本: 16开印次: 1纸张: 胶版纸I S B N : 9787540740016包装: 平装编辑推荐
小小说在审美上有怎样的规律?我总结有以下五点:一是小中见大。二是巧思。三是有一个意外的结尾。四是细节。这是小小说的血肉。五是惜墨如金。要像唐代散文、绝句,尽量用最少的字表达丰富的意思。汉语方块字的写作,一字多义,在小小说这么短的篇幅中,用字的讲究,也是文体特色的一大体现。我现在看一些小小说作品,确实很佩服这些作者的才情,作品体现出了很深的思想性和对生活的敏感。
——冯骥才(2007年5月)
那是一头野猪。
皎洁的月光洒在波澜起伏的青纱帐上,也洒在对熟透的包谷棒子垂涎欲滴的野猪身上。孩子的眼睛睁得圆圆的。野猪的眼睛也睁得圆圆的。孩子和野猪对视着。
孩子的身后是一个临时搭建的窝棚,那是前几天他的父亲忙碌了一个下午的结果。窝棚的四周,是茂密的包谷,山风一吹,哗啦哗啦地响个不停。
孩子把手中的木棒攥得很潮湿,这是他目前唯一的武器和依靠。孩子的牙死死地咬紧,他怕自己一泄气,野猪趁势占了他的便宜。他是向父亲保证了的,他说他会比父亲看护得更好。父亲回家吃晚饭去了。孩子是吃了晚饭之后主动向母亲提出来换父亲的。
野猪的肚子已经咕咕地响个不停。野猪目露凶光,龇开满嘴獠牙,向前一连迈出了三大步。
孩子已经能嗅到野猪扑面而来的臊气。
——曾平《身后的眼睛》
内容简介
本书收入奚同发、陈毓、罗伟章、侯德云、黄建国、孙方友、周海亮、蔡楠、邓洪卫、滕刚、相裕亭、刘建超、宗利华、申平等100多位作家的130多篇佳作。
入选本书的作家,均为创作成果颇丰、特色鲜明的佼佼者。他们的作晶,分别荣获以权威性和公正性赢得广泛赞誉的小小说大奖——“金麻雀奖”(两年一评)、《小小说选刊》年度优秀作品奖和佳作奖(两年一评)、《百花园》年度读者推荐奖……
奚同发的冷峻和凌厉,刘建超的正气和阳刚,宗利华的细腻和透视,蔡楠的显微和荒诞,邓洪卫的新颖和实验,刘黎莹的纤细和敏感……收入本书的作品充分展现了小小说的魅力——生活气息浓郁,构思精巧别致,细节真实生动,文笔精短凝炼,以小见大,精雕细刻,不拘一格,曲尽其妙,好看,耐看。
目录
小小说让郑州扬名(代序)/冯骥才
最后一颗子弹/奚同发
伊人寂寞/陈毓
独腿人生/罗伟章
我的大学/侯德云
谁先看见村庄/黄建国
霸王别姬/孙方友
刀马旦/周海亮
一根鱼刺/吕啸天
身后的眼睛/曾平
甘小草的竹竿/邓洪卫
百花凋零/滕刚
关键词/蔡楠
偷盐/相裕亭
一次失败的劫持/安勇
一车救灾煤/乔迁
青衣花旦/海飞
索当/聂鑫森
命系悬壶/陈源斌
武侠梦/申永霞
扶贫经历/王奎山
同学/邓洪卫
童神掌/曹德权
先生/魏永贵
警铃/丁新生
头羊/申平
活着的手艺/王海群
偶然/王奎山
诗祭/陈敏
山上山下/包利民
中国算盘/司玉笙
真爱是佛/闵凡利
拾荒者/罗伟章
黍地里的秘密/修祥明
在亲爱的人与一头猪之间/王奎山
刨树/赵文辉
民工看球/曾颖
绝唱/滕刚
木匠李直/海飞
一尊获奖塑像的诞生/马丁
雨中的祖父/牧毫
荒/非鱼
锄禾日当午/乔迁
土烟/胡炎
砷米/刘黎莹
遭遇男子汉/刘建超
忙年/相裕亭
幸福倒计时/李世民
浪迹江湖三题/宗利华
青岛啊,青岛/刘兆亮
上坡或者下坡/侯德云
心事/王琼华
一条短裙/张春燕
妈嫂/董自林
进城的路/孙明华
开往春天的地铁/潘格
摆渡老人/叶大春
热闹/李利君
一次事先张扬的整顿会议/马丁
小城画师/相裕亭
采山珍的人/杨学利
山魂/陈茂智
冠军与亚军/莫小米
观摩课/李子胜
滑一刀/刘建超
正月的婆娘/巴尔汉
一只羊其实怎样/杨瑞霞
知己话/赵新
开门书记/董陆明
春天的故事/珠晶
上士还乡/齐闯
伤心的天空/王明新
玉米的馨香/邢庆杰
最后一次过渡/黄华明
暖雪/傅昌尧
一条鱼/李世民
鞋/阎耀明
丑鸟/石鸣
15岁的冬天/于心亮
初春/王坤泽
视察/林荣芝
秋红/聂兰锋
个人履历表/滕刚
离婚/邓洪卫
雪祭/陈力娇
神箭手/朱雅娟
头条新闻/周波
缘分/邓石岭
失去记忆的日子/陈敏
别墅的力量/范子平
风格/徐岩
庄保四寻妻/邓洪卫
斗鸡/易凡
老酒/傅昌尧
年集/赵新
正步走/秦德龙
嫁的理由/陈永林
诱杀/朱耀华
当一回县长/朱占强
小芳/郑洪杰
冰湖/陈彦斌
身份证是个大问题/宗利华
母亲的心/潘格
表弟/戴涛
遥远的村路/魏永贵
女儿湖/马金章
湖桥绝唱/李培俊
虹/陈毓
我们唱着东方红/李轻抒
状元街/刘国芳
被收藏的爱情/朱耀华
惭愧/一冰
我想听听你唱歌/刘卫平
离婚女人/邓洪卫
石泥鳅/张国平
命运/尹全生
头汤面/邵孤城
被子/刘建超
井/宗利华
你的笑容永远灿烂/傅昌尧
酒鬼/刘璟
领悟/潘格
世仇/尹全生
幸福的猪肘子/侯德云
籽言/伍中正
会直立行走的庄庄/庄学
月食/王往
守门员/张国平
对面的女孩/梁丰
王得光最后的要求/魏永贵
谁怕谁/范子平
洗澡/曾平
头牌张天辈/红酒
醉酒/刘靖安
滴水的声音/戴燕
猎豹/申平
报案/赵新
黄昏/陈彦斌
书摘插图
最后一颗子弹
奚同发
谁也没想到,高大而茂密的林子间竟然有那么一片绿草如茵的空地。刑警吴一枪就是在那片林子里与最后一名歹徒狭路相逢的。这之前,吴一枪已追赶逃犯一整晚。那里树密山高,与战友已失去联系的他只能孤军作战。
黎明时分林子间还缭绕着一团团带状的雾气,相距不足百米歇息的两人几乎同时发现了对方。逃犯起身就跑,吴一枪则抢先对天空鸣枪,警告对方“站住”。吴一枪心里明白,刚才自己打的那一枪,是枪里的最后一颗子弹。
这个犯罪团伙的小头目浑身一个战栗,随着吴一枪的喝令立即钉在林子间那片空地的中央,却并没有按吴一枪的命令把枪扔掉,而是发出一阵哈哈的大笑声。吴一枪心里一惊,看着歹徒慢慢地转过身来与他相对而视,并用手中的枪对准他。歹徒脸上挂着绝处逢生的笑容,声音沙哑地说:“枪神,可惜你没子弹了……”
吴一枪不动声色,只是用枪精确地指向对方。别说只有20米左右这么近的距离,凭手中这支用了几年的64式手枪,只要在50米以内任何点上,吴一枪都可以毫无疑问地撂倒对方。要不怎么是吴一枪呢!他是有名的神枪手,不仅在公安内部,就连罪犯们都称他“枪神”。谁要是与他遭遇,一般是不敢对射的。
吴一枪望着对方有些慌乱的眼神轻声说:“你很清楚,我们两人此时枪里都只剩最后一颗……那么,让我们较量一下枪的准头吧!”
“嘿嘿嘿……不可能!我计算了你的子弹。你昨晚四次对天鸣枪,两次开枪打伤我的兄弟。刚才是你第七次鸣枪,也是你枪里的最后一颗子弹。嘿嘿嘿……没想到吧,枪神今天要死在我的手里啦……”歹徒虽然满脸狰狞,却流露出一丝令人难以察觉的心虚。这没有逃过吴一枪敏锐的眼神。
“是吗?那么,我们来数一二三开枪。”吴一枪轻松而镇定地说。他的右臂有力而笔直地举着,黑洞洞的7.62毫米枪口坚定地指向对方。
歹徒身子向后一倾,说:“不可能!别骗人啦……你的枪里根本没有子弹……”
“放下武器!这是我最后一次警告你。否则,你,将是我职业生涯中第一个被现场击毙的罪犯!”吴一枪的脸上写满了自信,一字一顿清晰地说。
这一点几乎众所周知:因为百发百中,吴一枪追捕逃犯时一般只枪击对方的手腕、腿和其他并不致命的部位。这句话刚出口,吴一枪感到对方全身打了一个激灵。
歹徒紧盯着吴一枪,慢慢地抬起有些发抖的左手,双手握紧那支沾着泥草晨露的手枪,他似乎看到吴一枪眼里另一个人举枪的影子。
吴一枪纹丝不动,只是双眼匕首般刺向对方。此时,他把全身的力量都贯注在自己那双并不算大的眼睛上。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公安,平时训练要“准”,实战则要“快”,这是一条铁律,必须出枪快、发射快。对射时,聚精会神,枪人合一。而这些对吴一枪来说,是有过血的教训的。那次缉毒战,因为心里想着身后有记者,就想把枪打得漂亮一些,动作也潇洒一些,在甩手射中一名歹徒的小腿的同时,稍迟疑,从右侧窗口的另一逃犯开枪晚了一瞬,对方枪响之后,一位老刑警为掩护他而中弹扑倒在他的肩头……
“二……”声音洪亮、坚定而自信地穿透林间,一名警察与逃犯共同进行着一场你死我活的较量。
在以往的刑警生涯中,吴一枪曾遇到过各种情形,像今天这样还是头一次。他记住歹徒昨夜慌乱中开枪的次数,可以准确地断定对方枪中只剩最后一颗子弹,而自己却没了子弹。如此近的距离,就形成了一种空前的赌局,是赌就有赢有输,他赢得起,当然也输得起。没了后路的吴一枪特别地想把射击动作做得完美一些。上一次因为追求完美和动作漂亮让同事献出了生命,现在,他还是希望自己在歹徒面前能够完成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完美绝唱……
吴一枪嘴角挂着微笑——就让这不易察觉的微笑永远留在自己的脸上吧。同时,他注意到,对方枪口明显地虚晃了一下,额头浸出一层亮闪闪的白色,一粒汗珠清晰地从鬓角先慢后加速地滑过脸颊。
“三!”吴一枪在身后的一束阳光突然射向林子间空地的一刹那,斩钉截铁地大喝一声,就像刚才命令对方“站住”那样威严有力,声震长空。
“叭……”枪声清脆地回响在林间山谷。
歹徒匍匐向前一头栽倒……
子弹一声呼啸从吴一枪的头顶飞过——在吴一枪发出“三”的同时,歹徒全身披着迎面而来的阳光,竟然再次打了一个激灵,扣动扳机后,子弹打飞了。
吴一枪迅速跃向对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反铐住对方的双手。令他吃惊的是,对方竟没有任何反应。用手枪拔过来歹徒那沾着草屑露水的脸,吴一枪才发现,歹徒已没了呼吸。
事后法医检查发现,歹徒因过度紧张造成大脑和心脏缺血,病变的心脏收缩得像石块一样坚硬,苦胆也迸裂了……
伊人寂寞
那场突然降临的死亡出卖了她。
灾难降临以前,她是一个不久就要当妈妈的女人。那时她的妊娠反应已经过去,对食物的热爱回到她心里,睡眠也回到她的眼睛里,她看上去很强健,有旺盛的精力。生活很好,即使她的肚子高高地隆起来,腰身的粗壮使她原来的衣服不再适合她,但是春天的到来却使她很容易打扮自己,她穿着宽松舒适的孕妇裙,看上去是那样地闲适自在。
是一个周末,她要去郊区镇子上看望一位女友。女友在电话里不止一次跟她描述小镇油菜花开的样子,麦苗青青菜花黄,那情景她是熟悉的,只是好多年没看见了。现在,怀孕使她从容起来,那就去看看吧。
她拒绝了丈夫的陪同,她说,离产期还早呢,没那么金贵,一个人去得了。她心疼上夜班的丈夫,就靠白天的睡眠补精神,她不能叫他缺觉。
丈夫送她出门,随手理了理她耳边的头发,使她的头发更整齐些。
他陪她走到巷子口,那里有一路公共汽车,可以载她去女友所在的小镇。他看着她上了公共汽车,他们相互挥手道别后,他就回家了。他睡觉。他的头一挨枕头就睡着了,一个完整的夜班的确使他疲劳。他的睡眠一片黑暗,那里很少有梦。
他不知道正有什么在他安睡时发生。那辆公交车——载着他妻子和将要出生孩子的车——被一辆迎面而来的车撞到了路基下。他的妻子和他未来的孩子就在那一瞬间永远地弃他而去了。
他在医院里看见他们,准确点说,是看见他的妻子,他妻子的尸体。
跟他谈判的是医生。医生说,她死了,在撞车的一瞬就死了,她撞坏了大脑,她没有痛苦。医生替他揭开那块白布,他看见她的脸,她的身子。她的身子和脸都是完好的,区别是它们现在看上去僵僵的,没了血色。他仔细地看她,他看见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那里没有恐惧,只有吃惊,像是看见什么叫她不明白的事情在眼前发生。从前他惹她生气时她多半就是那表情,吃惊无辜地看着他,看得他心软,把所有的过错自觉承担下来,不管事情的起因怪不怪自己,他都甘心。现在,那样的目光再次看着他,他立即就有了要承担什么义务的准备了。可这一次,他能承担什么呢﹖
我们医院想买你妻子的身体,当然,这得你肯成全。医生在说话,在对他说。
等他终于明白医生的意思,他的直觉反应就是把自己善于操持钢铁的拳头砸在医生脸上,但他控制了自己。他虽然活得粗糙,但这并不意味他缺少教养。
我们很想把你妻子的身体留在这里,你不知道,这对医学研究,有多高的价值。医生更加小心地寻找字眼儿,生怕伤害了那做丈夫的情感。
谈判是艰难的。一方是刚刚痛失亲人的丈夫,一方是对科学秉承严谨态度的医生。
总之这桩谈判最后定下来了。那丈夫终因那笔他不再有力气拒绝的金钱放弃了他的坚持;而医生,一个视人体研究如同生命的人得到了那具人体:一个怀孕六个月的年轻女人的健康完整的身体。
据说,那个女人的身体用了世界上最尖端的技术,被栩栩如生地保存下来。
我是在一次名为“人体奥秘”的展览里见到她的。于我,那是众多参观者中的一个参观者,是一个不明就里就走进去了的一次观看。讲解的先生一再说,一定进去看看,这里有中国仅此一家的珍藏。讲解先生说的“仅此一家的珍藏”指的就是那个怀孕六个月女人的身体,她在这里有一个名字:“惊鸿”。那是一个很诗意的名字,但在这里我看不见诗意,也因此怀疑,那不是她的本名。
讲解先生说了她的来历,她现在的身价,那是一个惊人的数字。只因为,她的遭遇的偶然性导致了她身体的科学研究价值的珍贵。
时光过去了二十年这也是讲解先生告诉的,她依旧保持着二十年前那一瞬发生时的表情。让她“永恒”的技术的确高超,她站在那里的样子大方而周正,大睁的吃惊的眼睛叫她的表情看上去无辜而年轻。她的双乳饱满坚挺,鼓荡着生命力,她四肢和腹部的肌肉纹理结实有韵味,她孕育和护佑她婴孩的那个地方现在像一面永远敞开的窗,向遇见她的每一双眼睛打开她身体内的秘密:她是一个怀孕六个月的女人,你看她的宝宝多健康,仿佛随时都会在她的子宫里伸个懒腰踢一下腿似的。
我回到展览馆外,九月海滨的阳光明亮清润,空气里有青草的浓香气。我使劲摇了摇头,想摇落那女人留在我记忆里的目光。可是摇不掉。
我再回头,看见明亮的阳光使展览馆待在黑影里。
那里,藏着科学的凉意。
独腿人生
应朋友之约,去他家议事。这是我第一次上他家去。朋友住在城南一栋别墅里。别墅是为有私车的人准备的,因此与世俗的闹市区总保持一段距离。我没有私车,只得乘公交车去。下车之后,要到朋友的别墅,若步走,紧走慢走,至少也要40分钟。眼看约定的时间就快到了,我顺手招了一辆人力三轮车。
朋友体谅我的窘迫,事先在电话中告知:若坐三轮,只需3元。为保险起见,我上车前还是问了价。“5元。”车夫说。我当然不会坐,可四周就只有着辆三轮车。车夫见我犹豫,开导我说:“总比坐出租合算吧,出租车起价就是6元呢。”这个账我当然会算,可5加1,就是3的两倍,这个账我同样会算。我举目张望,希望再有一辆三轮车来。车夫说:“上来吧,就收你3元。”这样,我高高兴兴地坐了上去。
车夫一面蹬车,一面以柔和的语气对我说:“我要5元其实没多收你的。”我说:“人家已经告诉我,只要3元呢。”他说,那时因为你下公交车下错了地方,如果在前一个站,就只收3元。随后,他立即补充道:“当然我还是收你3元,你以后来这里,就在前一站下车。”他说得这般诚恳,话语里透着关切,使我情不自禁地看了看他。他穿着这座城市经营人力三轮车的人统一的黄马甲,剪得齐齐整整的头发已经花白了,至少有55岁以上的年纪。
车行一小段路程,我总觉得有点不大对劲,上好的马路,车身却微微颠簸,不像坐其他人的三轮车那么平稳,而且,车轮不是滑行向前,而是向前一冲,片刻的停顿之后,再向前一冲。我正觉奇怪,突然发现蹬车的人只有一条腿!
他失去的是右腿。一截黄黄的裤管,挽一个疙瘩,悬在空中,随车轮向前“冲”的频率前后晃荡着。他的左腿用力地蹬着踏板,为了车走得快一些,臀部时时脱离座垫,身子向左倾斜,以便把所有的力量都用在左腿上。
我猛然间觉得很不是滋味,眼光直直地瞪着他的断腿,瞪悬在空中前后摇摆的那截黄黄的裤管。我觉得我很不人道,甚至卑鄙。我刚三十出头,有一百三十多斤的体重,体魄强壮,而他比我大二十多岁,身体精瘦,且只有一条腿,从他左腿并不肥大的裤管随风飘动的情形,我猜想他惟一的好腿一定瘦得可怜。然而,我却大模大样地坐在车上,让他用独腿带我前行。我的喉咙有些发干,心胸里被一种奇怪的惆怅甚至悲凉的情绪纠缠着,笼罩着。我想对他说:“不要再蹬了,我走路去。”我当然会一分不少地给他钱,可我又生怕被他误解,同时,我也怕自己的做法显得矫情,玷污了一种圣洁的东西。
前面是一带缓坡,我说:“这里不好骑,我下车,我们把车推过去。”他急忙制止:“没关系,没关系,这点坡都骑不上去,我咋个挣生活啊?”言毕,快乐地笑了两声,身子便弓了起来,加快了蹬踏的频率。车子遇到坡度,便顽强地不肯前行,甚至有后退的趋势。他的独腿顽强地与后退的力量抗争着,车轮发出“吱吱”的尖叫,车身摇摇晃晃,极不情愿地向前扭动。我甚至觉得这车也是鄙视的我!它是在痛恨我不怜惜它的主人,才这般固执的吗?车夫黝黑的后颈上高高绷起一股筋来,头使劲地向前蹿,我想他的脸一定是紫红的,他被单薄的衣服包裹起来的肋骨,一定根根可数。他是在跟自己较劲,与命运抗争!
坡总算爬上去了,车夫重浊地喘着气。不知怎么,我心里的惆怅和悲凉竟然了无影踪。我在为他高兴,并暗暗受着鼓舞。在我面前的,无疑是一个强者,他把路扔在了后面,把坡扔在了后面,为自己“挣”来坦荡而快乐的生活。
待他喘息稍定,我说:“你真不容易啊!”
他自豪地说:“这算啥呢!今年初,我一口气蹬过八十多里,而且带的是两个人!”
我问怎么走那么远?
他说:“有两个韩国人来成都,想坐人力车沿二环路走一趟,看看成都的风景。别人的车他们不坐,偏要坐我的车。他们一定以为我会半路出丑的,没想到,嘿,我这条独腿为咱们成都人争了气,为中国人争了气!”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既心酸,又豪迈,是那种近乎悲壮的情感。
车夫又说:“下了车,那两个韩国人流了眼泪,说的什么话我不懂,但我想,他们一定不会说我是孬种。”
不由自主地,我又看看他的那条断腿。我很想打听一下他的那条腿是怎么失去的,可终于没有问。事实上,这已经无关紧要了。他已经断了一条腿,而那条独腿支撑起了他的人生和尊严,这就足够。我想,如果那条断腿也有在天之灵,它一定会为它的左腿兄弟感到骄傲,一定会为它的主人感到自豪。
离别墅大门百十米远的距离,车夫突然刹了车。“你下来吧。”他说。
我下了车,给他5元钱。
他坚决不收,“讲好的价,怎么能变呢?你这叫我以后咋个在世上混啊?”
我没勉强,收回了他找我的两元钱。
我正要离去时,他不好意思地说:“我本来应该把你送拢的,可那是一栋高级别墅,往别墅去的人,至少应该坐出租啊……我怕被你朋友看见……”
我的眼泪流了下来。我天生是不大流泪的人。
朋友果然在大门边等我。他望着远去的车夫说:“他为什么不让他送拢?那些可恶的家伙总是骗一个是一个!你太老实了。”
议完事,朋友留我吃饭,我坚决拒绝了。
我徒步走过了那段没有公交车的路程。我从来没有与自己的两条腿这般亲近过,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的两条腿这般有力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