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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壁--第八章

王朝旅游·作者佚名  2009-1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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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坂的遗体已被发现,并在当地火化,骨灰将由鱼津和阿馨带到东京——在报 上看到这小小的报道当天,常盘大作打了个电话给小坂的工作单位登高出版社,询 问鱼津他们到达新宿车站的日期和时间。

常盘虽然和小坂素不相识,但小坂和自己公司的鱼津有关系,所以他认为理应 到新宿站去迎接。小坂的家属和登高出版社的人当然也会去迎接的,但新东亚贸易 公司至少也该有一个人出面才对吧。

常盘就自己担当了这个任务。火车将于八点三十多分到达新宿站。他上身穿着 西式的便装礼服,在火车进站前二十分钟来到了中央线月台。

月台上有一群显然是来迎接小坂骨灰的人,其中有两三个女的,可能是小坂工 作单位的女职员。火车进站前数分钟,来迎接的已增加到三十人左右。

火车即将进站的时刻,常盘无意识地将目光转向左边,这时,他发现了八代美 那子。她穿着深颜色的衣服,但不是丧服,离开人群独个儿站着。上次她来公司的 时候,常盘觉得她是个美人,现在看来,仍然觉得是值得一看的女人。

常盘走近美那子,招呼说:“您好!上次怠慢了。”

“哎哟!”美那子抬起头,应酬道:“是我打搅您了。”

“好了,遗体总算找到了。”

“真是的。”

“我说‘好’也许不妥当,不过,既是迟早会找到,还不如早点找到的好。在 没有找到以前,不能不一次又一次地去搜寻,是不是7曾经有一桩发生在欧洲的事, 忘了是什么时候了,也是有人去寻找遇难者的遗体,结果遗体没找到,却发现了一 具狼的尸体。据说,雪中出现动物尸体是颇为稀罕的,于是引起了学术界的议论, 究竟是遇难而死还是暴死?……哎呀,火车来了。”

火车一进站,迎接的人群都骚动起来,常盘和美那子也一起随后跟上。

等大部分乘客都下了车以后,鱼津和阿馨才下车。鱼津把骨灰盒捧在胸前。

月台上,下车的乘客熙熙攘攘,乱哄哄的。大概是为了等待月台上平静下来吧, 鱼津站到月台的一个角落去了。前来迎接的人们立即把他围了起来。

“我们就先在这里鞠躬致哀吧,恐怕他们一出剪票处马上就要乘上车的。”常 盘催促着美那子,径自朝向围着骨灰的人群走去,他推开两三个人挤到了前面,先 用眼神向鱼津表示慰问,然后朝着鱼津捧着的用白布包裹的骨灰盒,恭恭敬敬地鞠 了个躬。接着走近鱼津身边。关切地问道:“很累了吧。”

“有点儿累。”鱼津坦率地答道。“我明天就上班去。”

“你恐怕还有不少琐事要办吧。迟两三天也没关系。”

这时候,鱼津发现了美那子,说:“八代先生的夫人也来了!”

“八代先生?”

“就是八代教之助的夫人。”

“那个美人就是吗?”

“是的。”

“嗬,这……真没想到,原来如此,她就是八代夫人哪。”常盘是个从不轻露 声色的人,可是这一下却全然失去了内心的平静,迈开步子走到连站在人群背后的 美那子身边,催促她;“去吧。”

美那子先是支支吾吾地“噢”了一声,接着说:“行了吧,我已经在这里迎接 了。”美那子的神态,使常盘觉得蹊跷。

过了一会儿,前来迎接的这群人,簇拥着鱼津和阿馨,穿过月台走向楼梯口。

“我就在这里告辞了吧。”常盘一说,美那子也附和:“我也告辞了。”

“请原谅我粗心,听说您是八代先生的夫人,是吧?”

“是的。是我不应该,投向您打招呼。”

两人再次相互点头施礼。

“您往哪边走?”

“我乘环行电车到涩谷。”

“那咱们是同一个月台乘车,不过,方向相反。”

他俩并肩下了楼梯,走上环行电车站。

“喔,对了,刚才说的那只狼的事情……”

美那子打断他的话问:“登山绳是断了的吗?”

“这?我还没听说。”

“报上说,登山绳是好好地系在身上的。”

“报上登出来了?”

“暖,是体育报……”

“哦!”

“这样一来,鱼津先生的处境不是更糟了吗?”美那子忧虑仲忡地说。

“报上有没有提到遗书什么的?”

“没有”

常盘想,要是没有发现遗书或类似遗书的东西,的确鱼津的处境会不利的。常 盘说:“试验的结果在社会上引起了强烈的反响,所以……”

美那子接着说:“是呀,托我先生做试验的人不好。”

“拜托八代先生做试验的就是我呀。”常盘说着,瞪大眼睛正视美那子。

“啊!真的吗”美那子慌了。

“真的。”

“您为什么要托他呢?”

“当然,我以为试验会对鱼津有利的,可是没料到结果恰恰相反。那回真叫我 伤透了脑筋。当然对您先生所做的试验,我是毫不怀疑的。”

“这……不管怎么说,我先生做的试验给鱼津先生带来了很大的灾难。是我先 生不好。……虽说是常盘先生您委托的,他不接受就好了,可是他偏……”

“您对他的埋怨错了。大凡我委托的事情,从来没有被人家拒绝过的。即使相 当难办的事,我也会便叫对方接受的。”

“不,不管怎么央求,只要他不接受就好了。不是吗,不接受的话也不至于这 样了。我先生性情怪僻,可是不知怎么的,有时会去接受莫名奇妙的事。”

一旦知道了委托者是常盘,美那子指责的矛头不知不觉地对准丈夫教之助了。

听着美那子的话,常盘感到诧异。从美那子的活里他觉察到一种情绪——那是 一种只有热恋者为了卫护意中人免遭情敌袭击时,才会表现出来的放肆的、错乱的 情绪。

“唔……”常盘不由得长叹一声,同时掉转目光再次端详这个虽然貌美,但却 多少有点放荡的雌豹。他边点香烟边想:看样子可以相信自己的直觉,差也差不到 哪儿去。于是他想找一句恰当的话来将她一军。

正当这时候,美那子等候的电车进站了。

“那么改天见吧。失陪了。”

“哪里哪里!是我失陪了,请代问您先生好。”

“谢谢。”美那子夹在许多乘客当中乘上了车。

这时常盘又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暗想:哪怕一句也好,应该想办法将她一军的, 却让她溜走了。

第二天常盘到公司时,鱼津也早来上班了。他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翻阅着请 假期间积压下来的文件。

“你这就上班行吗?”常盘招呼了鱼津一声,便朝着自己的办公桌走去。

鱼津站起身走过来对常盘说:“对不起,请了好几天假了。”然后,又对常盘 昨天的迎接道了谢。

“无论怎样,找到了小圾的遗体是一件好事。否则还得上几次山,直到发现为 止……我问你,有没有发现遗书之类的东西?”

“没有。不但没有遗书,而且还找到了记到一月五日的袖珍日记。搭在后又自 湖畔的帐篷也拆回来了,那里边也没发现任何东西。这说明他没有半点自杀的念头。”

“唔……”。

“而且登山绳也好端端地系在身上。有些人怀疑我为他没结好登山绳掩饰,现 在这种疑云也可以一扫而光了。”

“唔,那就好。”常盘接着又说:“好是好。且不说登山绳确实系在他身上这 件事吧。既然小坂没有自杀的念头,事件是会简单得多的,可是这样一来,你的处 境将会怎样呢?”

鱼津一声不吭。于是常盘便自问自答地说:“这一来你的处境就不妙了。如今 在第三者看来,要么登山绳由于本身的弱点而断裂,要么就是你割断的……”

“是这样,二者必居其一!”鱼津使劲地说出了这一句。

“可是,八代先生的试验,虽然不是在理想的条件下进行,结果却证明在冲击 反应下登山绳不会断裂。”

“那种试验……”

常盘说:“别说那样这样的,那个试验在社会上是相当受人信任的呀!”

“不,它是错误的!”

“那……既然你这么说,那可能有错误。可是,你拿不出过硬的证据,社会上 还是相信试验结果的。”

“所以说这样不行。”

“光说不行也不是办法呀!你有没有把握消除今后可能加到你头上的怀疑呢? ——

“把握是没有。我想,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在正确地把现场复现出来的情况下, 再做一次试验。但是这回由于积雪太深,未能去现场。没法弄到岩角模型。我打算 下个月再去一次看看。这样,复现现场条件下的试验只能推迟了。”

“…………”

“还有一件事,这一次把系在小坂遗体上那一截登山绳带回来了。我想也许从 断裂口能得出某种科学性的结论。”

“噢!你把它带回来了?”

只在这一瞬间,常盘的眼睛方射出了光芒。他想,说不定拿它给八代教之助看 一看,会从中发现什么新的事实。

常盘暂且把登山绳问题搁在一边,另找话题:“今后你就定下心来好好工作陷。 现在可以算一切都办妥了吧?”

“是的。”鱼津应了一声,但接着又补了一旬;“还得走一遭,要把骨灰送到 小坂的故乡酒田。”

“什么时候?”

“还没决定,大概就在这两三天吧。今天小坂的妹妹要来和我商定。”

“唔,还要到酒田去,非去不可的吗?”

“非去不可。小坂的骨灰,我想亲手交给他母亲。这样我心里才好过。”

“那当然,心里是会好过的,不过……”

常盘心想:该适可而止了,现在是定下心来工作的时候了,要不然自己也不好 办。总得考虑到对别的职员的影响吧。虽说是遇难事件,可也不能无休止地被它拖 下去啊。鱼津打从元旦以来就没有定下心来好好工作过。刚过了元旦就为遇难事故 把工作撂了好几天、然后又为去酒田请了几天假。这回又为搜寻遗体,十多天没上 班。听刚才说话的语气,下个月还打算上一次山。而且现在又说要去酒田。常盘真 想对他大喝一声:你知趣点吧!

可是鱼津毫不顾忌常盘这些想法,说:“经理!我还有一件难开口的……”

“什么事?”常盘想,会不会是要钱。

“钱还缺少一些。”鱼津果然就是要这个。

“唔……”

“真不好意思,我想向公司再借些钱。”

和请假不同,对金钱,常盘是爽快的。“行,钱可以通融,不过,去酒田得夜 车去夜车回来。”

“好的。我夜车去夜车来,只要能帮我解决……”

看来他很担心钱,一听答应给钱,顿时愁眉舒展。看着鱼津这模样,常盘要狠 也狠不起来。

常盘立即叫会什拿来三万八千二百元,交给了鱼津,说。“把这拿去吧。这不 是公司借给你,是给你的。”

“给我?”鱼津吃了一惊。

“不用客气。”

“谢谢。是慰劳金吗?”

“去你的!谁给你慰劳金!暂且算你退职了,这是退职金。你的借款全扣除了, 还剩下这一点。”常盘说。

总算前往酒田的费用有了着落,鱼津松了一口气。上山以前筹措的钱几乎用完 了,正缺少这回送小坂骨灰去酒田的旅费,幸亏有了这笔退职金,这问题也算解决 了。退职金比预料的要少,再想到这一来就全部耗费尽。不能不有所感慨,但在这 节骨眼上有这点钱,还是值得庆幸的。

过了正午时分,阿馨来访。鱼津便离开了办公室,和等在走廊上的阿馨一起乘 电梯下到底层。然后径直走到马路上,突然变得如同夏天般的强烈的阳光射洒在大 道上。

“到银座去喝点茶吧。”

“时间上不要紧吗?”

“个把钟头不要紧。”

“那行”

他俩并肩朝着日比谷的十宇路口走去。

“去酒田,什么时候出发?我什么时候都可以。不过,得夜车去夜车回来。”

“…………”

“我假请得太多了,多少伤了经理的感情。他这个人是不大会说小气话的,不 过,这次却叫我夜车去夜车回来……”

鱼津笑了起来。他想起了常盘刚才说这话时的脸色,觉得好笑。鱼津心想:好 吧,我就真的夜车去夜车回来,给他瞧瞧。我要是这么做,常盘说不定会说:“你 这傻瓜蛋,我叫你夜车去夜车回来,你至少也该宿上一夜嘛。”

阿馨和鱼津肩并肩地走着说:“我正是为了这事来的。”

这时,鱼津觉得今天的阿馨和昨天不一样,显得没精打采。

“酒田,我想一个人去。”

“为什么?我也一道去嘛。你介意我刚才说的话了吗?”

“不,不过送哥哥的骨灰,我想一个人去就行了。”

“不行。你哥哥要生气的,他会说我是不讲义气的家伙。我还是应该去,否则……”

阿馨听到这里便停下脚步。“您的心情,我很理解,我也希望您这样做。这样, 哥哥也一定会很高兴的,可是……”说到这里,阿馨抬起头,注视着鱼津的眼睛。 “我说了请您别生气。是这样,我母亲来信说,亲戚中有些人脑子不开窍。”

“不开窍?”

“好象有些人对您有偏见……我妈正为这事忧虑。她担心您好心去了倒反而伤 了您的心……”

鱼津视野中的一切光辉闪闪的东西,都在这一瞬间黯然失色了。

“就是说,有人以为我由于怕死而割断了登山绳,是吧?”

阿馨便带着抱歉的语气,轻声地说:“信里并没那么明白地说……”

“你妈妈不至于有这种想法吧。”

“不会的。”阿馨仰视着鱼津,使劲地摇头否定。“我妈是决不会这么想的。 哪怕天翻地覆,她也不会有这种想法的。乡下嘛,亲戚当中总有些不通情达理的。 可能就是这些人,对妈妈说出了那种混帐话。”

“原来是那么回事。”鱼津嘴上说得轻松,而心里却好比挨了一闷棍,恨不得 忽然就地蹲下来。他从来没有经受过如此猛烈的打击。上次登山绳冲击反应试验之 后,在精神上他也曾尝到过极大的痛苦,可也没有这次这么难以忍受。早就料到, 在这次事件上,人们会对自己有种种臆测和看法,但以往鱼津并不太介意。他在内 心深处,正言厉色地对他们说:“随便你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可是现在听说在小坂的家乡,而且是在小坂的亲戚当中,也有那种看法,这不 啻是突如其来的打击,犹如天灵盖上挨了一棒似的。

“请原谅我,我不该说这些话,叫您听了那么不愉快。”阿馨大概看出鱼津精 神上受到了打击,颤颤悠悠,不知如何是好,赶紧这样说。

“咱们先在附近找个店,休息一下再说吧。”

他俩走到日比谷的十宇路口,在那里一转弯,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家底楼卖西 式点心,楼上设有咖啡厅的店铺,便走了进去。

鱼津跟在阿馨后面走上二楼。两人临窗坐下后,鱼津意识到自己已经难受得支 撑不住,真想就地躺下来。他觉得和阿馨面对面坐着是非常吃力的。

“鱼津先生,我还是请您一道去吧。妈妈和我的想法错了。”

鱼津便接口说:“好了,没问题了。”说着,象做体操似地摇了两三下脑袋。 接着又自我解嘲地说:“我这个人太没出息啦!”然后又说:“不过,我看这次还 是不去吧。要去就改天去。”此时鱼津的脸色是苍白的。

鱼津决定不去酒田,并不是由于怕那些对自己怀有成见的人们,而是认为在小 板的灵魂回到家乡母亲身边的时候,周围不应该发生任何疙里疙瘩的事情。如果由 于自己带去小坂的骨灰,而在迎接的人们中产生某种不明不自的气氛,那就对不起 小坂乙彦,也对不起小坂的母亲。

鱼津在听了阿馨的话之后,一时非常难过,但他很快就摆脱了这种情绪。

“就这样,这回请你送骨灰去吧。我稍过些时候再去。”鱼津的话,反而使阿 馨受不了。

“您说改天去,那,什么时候去呢?”

“过一两个月后,我就去上坟。”

“真的吗?”

“真的,这样撒手不管,我是对不起你哥哥的。我没有去护送骨灰,至少也得 去上坟吧。”

“那,到时候,我跟您一道去。”接着她又突然想起似地说:“我的科长也在 不高兴。这些日子,旷了不少工了。不过,到时候我要想尽一切办法一道去。我也 夜车去夜车回来。”然后她好象在思考着什么事似地,不再说话。过了一会儿,抬 起头来,说:“到那时候就可以决定了,是吧。”

“决定什么?”

鱼津这么一问,阿馨便“哎哟”短叫一声,随即脸刷地红了起来,红得叫人心 疼。又说:“好啦,好啦。”

不知她“好”什么,说得含含糊糊。直到这时候,鱼津才悟出阿馨想说什么。 一定是她自己在德泽客栈时提过的结婚问题。

可是,鱼津装着没领悟的样子,说了声:“好,走吧。”

鱼津本来打算一出店门就和阿馨告别,可是正当要告别时,忽又想起了一件该 问却什么也没有问的事来。于是他问清楚了护送骨灰的日期,并约定到时候前往上 野站送行。但还是不放心,又问了旅费以及其他方面的事,知道都没有问题,这才 放心。

和阿馨分手,独自一人时,暂时忘却的难受心情又涌上心头。啊,讨厌!想别 的吧!于是,昨天在新宿车站瞥见的、挤在迎接人群中的八代美那子的身影,便浮 现在眼前。

傍晚,快下班的时候,鱼津走到在作回家准备的常盘大作的办公桌前说:“今 晚有空吗?”

“没什么事。”常盘应了一声后注视着鱼津,那眼神好象在问“那又怎么样?”

“如果有空,想请您陪我一下。”

“陪你?你想请我客吗?”

“是的。”

“别拿到了两万六千元就阔气起来哟!”

“是三万八千二百元。”

“三万?有那么多:可是去酒田要花费不少的吧。别说得钱用不完似的。”

“酒田不去了。”

“为什么?”常盘张大的眼睛一亮。

“那边的亲戚中,好象有人在怀疑是我割断了登山绳。因此我决定回避,不去 护送骨灰了。去还是要去的,不过,我想稍过些时候再去为好。”

常盘哼了一下,然后慢吞吞地摸出和平牌香烟,抽出一支网在嘴里。接着把脸 朝向鱼津,等着他的下文。

“这样钱就多出来了,所以想请经理吃一顿。”

“唔……”常盘想了一会后说:“好!奉陪吧。”

“不会到太高级的地方去的。”鱼津声明道。

“知道,你想到象样的地方去也去不了吧。”

“今天就不见得啦。”

“尽量随便点吧。后果可畏哪。”常盘边说边穿上上衣,收拾好散乱在桌上的 东西,而后说了声。“我在门口等你!”就先走出去了。性急得很。

鱼津回到自己的办公桌,急急忙忙收拾好,然后向坐在对面的清水说声:“对 不起,先走一步了。”

“经理请客吗?”

“不,是我请他。”

“这可稀罕了。他喜欢请客可不喜欢作客呀。”

鱼津顾不上听清水的话,匆匆走出了办公室。和常盘两个人对饮,这还是第一 次。然而鱼津知道,现在除了把自己置身于常盘的饶舌之中以外,再也没有任何东 西能够支撑自己的精神了。

鱼津把常盘带到了西银座路上的滨岸饭馆。楼上虽有铺着日本席的房间,可是 常盘说:“这里不是蛮好嘛、”

于是两人并排坐到靠柜台的座位上。时间还早,没其他顾客。常盘拿起了菜单, 它是用白字写在黑木板上的。

“咸鱼子、生海带,还有咸松鱼肠,看样子这些味道都不错的,都要它吧!生 鱼片,我要鲷鱼的。螃蟹也不错。红烧龙虾大概味道也不错吧。还有香鱼呐,反正 不会多的,趁还没有别的顾客,抢先各定它两条吧。”

从柜台那边传来了年轻厨师的问话:“龙虾和螃蟹怎么样?”

“当然要!还有松蘑呐。近来的松蘑恐怕是上不了台面的吧。温室里的?温室 里的松蘑是什么味道,不妨尝尝,恐怕只有砂锅蒸煮的还可以,别的不行吧。再来 个鸭脯吧。不,先来个鲷鱼汤。”

“经理!”鱼津叫了一声。他想,不就此截止,退职金的几分之一就没了。这 里的菜以美味闻名,不过,价钱也是第一流的。鱼津时常来,然而,充其量只叫一 两样菜,今天请常盘,当然是有特别的打算的。可是,如果让他这样把菜单上的莱 挨个儿点下去,那可吃不消。

“您喝啤酒还是喝别的?”

“哪样都行。听你的吧、我不管啤酒还是别的酒,都只要一瓶。”

“那就不喝啤酒。”

酒壶端过来,鱼津拿起它就给常盘斟酒。

“别给我斟酒,咱们都自斟自饮吧。这样自在些。”

“好。”鱼津顺从常盘的话,不再给他斟酒,只管倒满自己的酒杯。“我可以 讲话吗?”

“讲话?”

“就是和您交谈呀。要不然,说不定您会说:只管喝酒,谁也别讲话。”鱼津 说着笑起来。

“可以交谈!岂但可以,我这个人有这样的脾气,只要有一滴酒精落肚就会变 得饶舌。”

“那一定很厉害的吧?”

“厉害什么?”

“要是您饶起舌来的话……’

“现在不是你在唠叨嘛。不过等会儿可能我会唠叨个没完,何况今天晚上我还 要劝你几句呐。”常盘用筷子夹了盛在小碟子里的咸松鱼肠,只两三口就把它吃光 了。“这味道很不错,再来一客吧。”

当鱼津面前已经摆了三个空酒壶的时候,常盘还没有喝完第一壶,菜却一扫而 光。他大概特别喜欢那个用酒浸过的咸松鱼肠,面前已经摆上三四个吃空的碟子了。

正如常盘自己说的,酒精一落胜比平时更多嘴多舌。专和他搭腔的是柜台那边 穿着自工作服的肥胖的店老板。这两个年龄相仿的汉子虽是初次见面,却谈得颇为 投机,有说有笑,声音之大,以致坐在靠近柜台的几位顾客,常常不由得回过头来 看他们。常盘大作说话态度有点旁若无人的样子,然而奇怪的是,并不给旁听者以 不愉快的感觉。

由于这位老板家乡在青森县的十和田湖附近的山村,两人的话题也就转到了十 和田湖。常盘说他去过那里两次,可是两次都是到了中途奥入濑溪谷地方的时候, 就在公共汽车摇晃中睡着了,所以几乎没有什么记忆。老板听到这里便说:那可惜, 要说景色之美,十和回湖还不如奥人濑溪谷。如在那里睡着了,就算不得去过十和 田湖啦。于是常盘说:“不光是十和田湖,凡是到了风景好的地方,我就睡。告诉 你吧!到了风景好的地方还醒着,那才可惜呐。本来我们这些百姓,平时睡觉是极 为穷气的,都好象操劳了一天之后累死了似的,入睡以前想的是工作;半夜醒来不 是想钱,就是想着家庭纠纷;然后又象野兽似地睡着。好了,下次你去奥入濑的时 候,不管乘小轿车还是坐公共汽车,你睡睡看。有时由于车子震动会把你震醒,车 窗外面是一片榉树林,完全是绿色世界。一会儿又迷迷糊糊,下次醒来的时候,车 子正驶在一棵好大的七叶树下。它的嫩叶扫得车顶沙沙作响。眺望远处,奥入激的 河水溅起白白的浪花。然后又睡着。”

常盘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但又好似想到什么有趣的事似地问老板:“你喜欢能 剧[注]吗?”

“并不特别喜欢,不过,因为我在学谣曲[注],所以……”

“那好,下次去看能剧的时候,你睡睡看,这和奥人激不同,别有风趣,也是 够舒适的,远处传来谣曲,你就在迷迷糊糊中欣赏。咳,够阔气的!”

鱼津独个儿呷着酒听常盘自鸣得意地吹着。他无法孤单单地一个人熬过这夜晚, 恰好常盘的饶舌正可以排遣他这段孤独的时间。

鱼津只要一个人喝着酒就行了,用不着和常盘交谈。不知怎么的,只要常盘在 自己身边,就觉得精神上有了个很大的依托。

常盘和老板唠叨着,有时也停下来。不过,他不说话的时候,也正是往嘴里塞 菜的时候。

‘这个螃蟹好吃!”

“好吃吧。”老板应和着。

“再来一客吧。”

连旁观者都会觉得常盘吃得够痛快的。好象任何食物只要一进常盘肚里,都会 一个个地变成精力似的。

然而,到了晚来的两三对顾客走了,老板也因事离开柜台的时候,常盘便趁此 机会把脸转向鱼津,和他说起话来:“喂!怎么啦?没精打采的,拿出点精神来吧!”

“我哪儿是没精打采呀!”

“别撒谎啦!你在为小坂家乡的事情难过吧。傻瓜蛋!他们爱怎么想就让他们 怎么想好了。对,对,你不是说过把系在遗体上的那一截登山绳带回来了嘛,你明 天拿来借给我好吗?”

“后天行不行?”

“后天也行。”

“给一个叫做吉川的朋友拿去了。我没碰过它。我怕摸过它以后会引起多余的 误会,那是够麻烦的。”

“你也变得这么神经质了。这也好,你本来太缺乏神经质,现在少许变得神经 质点正好。”常盘说着笑了起来。接着又说:“那,后天就把它送到我这儿来。我 请八代先生给验一验吧。说不定他会因此产生某种新的看法。”

“他呀!我看不会产生什么。”

“别带偏见!我说八代教之助还是算得上学者的。”

“这我知道。不过,我觉得他对我是不怀好意的。”

“为什么?”

“不知怎么,总觉得是这样的。”

“那是由于你对他没有好感。”

“没有的事。好吧,不管怎样,我也跟您一道去吧。”

“你不行。”鱼津刚说要去,常盘立即阻止。“你最好别到八代家去。别再去 啦!”

“好。”鱼津在常盘的厉声压力下,不由得应了一声。他真想问为什么“不要 去”,可是不知为什么,他开不了口。

“好,你只要保证这一点就行。”然后,常盘朝着柜台说:“给我算账。”

“我来付账吧。”

常盘一边把手伸进口袋,一边说:“行啦,我来付。”

教之助七点钟醒来。他感到全身都有点儿疲倦,四肢酸溜溜的。这是平时没有 的。他立即琢磨起疲倦的原因来,但没找到肯定的答案。

前天晚上有个宴会,难得多喝了些酒。可能因此引起的疲劳,隔了一天以后, 今天发出来了。即便是宴会,教之助也很少超过自己规定的酒量的。可是前天晚上 是自己作东道主,为了劝敬客人,本人只好领头干杯。

不仅身上酸,可能是心理作用吧,还觉得有点儿发烧。教之助思考了一下今天 一天的工作,当他确信了没有非自己去处理不可的事情之后,便决定难得休息它一 天。不仅是今天,打从去年以来,他就对身体疲倦很神经质了,略微感到疲倦,就 尽量休息。

教之助下楼,来到向阳走廊,和从厨房里走出来的美那子照了个面。

“我今天不上班了,可能有点发烧。”

美那子一听“啊”了一声,但手里拿着报纸,只好径直走进了饭厅。

当教之助站到盥洗室镜架前的时候,美那子已经转身来了。

“真的发烧了?会不会是感冒了?”美那子说着就把手伸到丈夫的额上。教之 助觉得摸着自己额头的美那子的手很冷。

“有点热吧?”

“不,恐怕没有。我的手刚才一直在水里洗东西,泡冷了,吃不准有没有热度。”

这时,教之助无意中把视线转向映在镜子里的自己的脸。他看到美那子白嫩的 手就要缩回去,可是眼睛一眨,这只白嫩的手并没有完全离开额头,犹豫一瞬间之 后,一只白指头摸了一下前额的发际。

“粘着灰还是什么的。”

“不是灰吧。”教之助说。

“是灰——拿掉了。”美那子敏捷地缩回了手,那样子好象真是掸掉了灰似的。 紧接着,她就把话题拉回来。“不要紧,大概没发烧。不过,可以不上班的话,您 就休息吧。”。

此时,教之助的心思没放在公司,他介意的倒是刚才年轻妻子巧妙地把话题转 掉的那个灰尘。灰是不可能掸掉的。因为那不是灰,而是教之助自己也是在四五天 前才发现的皮肤上的斑点。

教之助洗好脸,拿着报纸来到了走廊,坐在藤椅上,但并不看报,只是呆呆地 坐着。

到底什么叫爱情?这个问题忽然冲上他的心头。爱情是什么呢?这个问题应该 说早在好几年以前就解决了。但它忽然冲上心头,这就说明根本就没有解决过。

美那子在盥洗室里发现了丈夫脸上出现的斑点。起初可能以为那是灰,但她一 定很快就知道了不是灰。而是丈夫面部皮肤上冒出来的一个衰老的征候。

然而年轻妻子并没有把它指出来。没有指出来,显然是不自然的、这就不能否 定其中有她的用意在起作用。妻子一定是为了避免让年龄悬殊的丈夫为之自惭,也 许这是年轻妻子对年老丈夫的体贴吧。

可是,这样的体贴不是今天早晨才表现出来的。就拿丈夫头上已经相当显眼的 银自的头发来说,她也从未提到过好象“白发”这个词儿是两个人之间的忌讳似地, 她避免把它说出口来。

美那子如此对待自己,这样的精神状态究竟是什么性质的呢?可能是与爱情相 关的,也可能是恰恰相反。然而不管怎样,这些都是妻子对丈夫的关怀,为了不让 丈夫产生不愉快的心情才这样做,这是毫无疑义的。就此看来,这也还是可以叫做 爱情的吧。反过来,如果把妻子的这种用心看做礼遇客人时的那种虚伪态度,那它 就与爱情相距很远。甚至是相反的了。

教之助的最后结论认为,也许这是可以咐做爱情的,只是其中多少带着人为的 成份罢了。

“茶就在那儿吗吗?”从饭厅里传来了美那子的声音。

“就在这里喝吧。”

于是美那子把茶端到走廊来了。教之助发现了刚才没注意到的——美那子的耳 垂上戴着一件小小的绿色的东西。那是耳环。他第一次看见美那子戴耳环。也许是 由于耳垂上绿色物件的缘故,美那子的脸庞看起来稍许有些绷紧,比平时年轻了些。

教之助本来就不喜欢耳环这玩艺儿。如果在电车上看见两耳垂挂着小件装饰品 的年轻女人。他虽然不能说她不可爱,但是总免不了觉得那是贴在肉体上的多余的 东西。

如果是二十岁左右的姑娘还可以,把耳环挂在耳垂上会增添与年龄相配的稚气, 瞧上去好象孩子在做淘气的事一情似的。但如果她是三十岁以上的人,哪怕为了情 面,他也不愿对她说赞美的话。尽管那是别人的事,他却会产生一种冲动,巴不得 一下子把那多余的东西,从耳垂上扯下来,使之如释重负。

当茶碗放到桌上时,美那子意识到教之助的视线正停在自己的耳垂上。她把手 伸到耳边,用手指摸着耳环说:“这是人家送的。”

“谁送的?”教之助边问边端起茶碗,随即将视线移向院子里的树丛。

“是吉松先生的太太。”

吉松是大平证券交易所的经理。教之助在报上看到过,知道他前些时候才从国 外旅行回来。大概这就是他从国外带回来分送给美那子的吧。美那子也许感到有点 不自在,把脸转向丈夫,问:“不合适吧?”大概是因为挂了耳环,嘴唇也比平时 涂得红了些。假如再穿上华丽点的西装的话,要说二十来岁也说得过去。

“怪吗?”美那子又问了。

“蛮好嘛。”教之助这么说。刚才美那子装出一副没有注意到自己衰老的神气, 这回他这样回答,多少带有回敬她的意思。“耳朵不痛吗?”

“不,一点也不——只不过轻轻地夹着。”

“那,容易掉下来的吧?”

“不,喏,您看。”美那子用拇指和无名指提着耳环,轻轻地拉了一下给教之 助看,证实它掉不下来。既然不痛又不会掉下的话,这小小装饰品夹住耳垂的方法, 可能是相当巧妙的。“这是夹着不会左右晃荡的,穿和服不会不相称吧?”

“唔。”

“也有会晃荡的,那是配西装的。”

教之助心想,可别挂这玩意儿。但没作声。对教之助来说,不作声也无非是对 年轻妻子的爱情的表示。不过,教之助自己也不能不感到它同样有做作的成份。

教之助吃好早餐随即上了二楼,进入自己的书房。他想看而来不及看的外国新 出版的刊物还有十来本,今天不上班,打算躺在床上,随心所欲地翻阅。

教之助正从书架上取书的时候,美那子进来了。

“哎呀:您又要看书了?”

“没事做嘛。”

“您不是累了才不上班的嘛。”她带着责备的语气,接着又说:“三村先生来 电话了。”

“告诉他,我去上班了!”教之助一下子板起了脸。

“可是,人家是先打电话到公司,听说您没上班才把电话打到家里来的呀。”

“你把我不上班的事,通知公司了?”

“嗳。”

“说我生病?”

“没那么说。要是说生病,秘书科的人会来的。”

“在家里而又不是生病,那电话会全部打到这里来的。”教之助的口气是在责 备美那子处理不当。“不管怎样,告诉他,我不舒服,正躺着休息——下次上楼给 我带茶来。”

“好。”美那子马上走出书房,过了一会儿端上茶来,并说:“这回是公司三 木先生来的电话,怎么办?”

“不舒服!”

“可是,他是三木先生呀!”

“管他是谁,不舒服就是不舒服!”

美那子立即走出去。从她背后传来了教之助的话:“给我浓一点的”

美那子又端来了茶。这次同样说有人打电话来。

“伤脑筋,我告诉他,您在休息,可是……”

“是谁?”

“吉冢先生。”

“吉冢?不认识。”

“他说是您约他今天去公司的。”

“哦!是那个吉奕冢。”他想起确有那么回事。但说:“躺着睡着了!”

“躺着净喝茶。”教之助听出美那子这话是在挖苦他。

“今天是休息!别给我传电话啦!”教之助有点生气地说。

电话铃声时而传到楼上来。听动静似乎每次一来电话,美那子就走到电话机旁 应付,但她没把话传到楼上来。

教之助时而走出书房,到楼梯口击掌。于是传来美那子的声音;“来了。”接 着出现在楼梯下,仰起戴着耳环的脸。

“给我茶。”

“好,来了。”她应了一声后,赶紧返回厨房。

整个上午,就这样重复了好几次。这回,说不清是第几次了,楼梯下的妻子对 丈夫说:“要茶的时候,请您按铃好不好?这样就省事了。”

“按铃吗?”

“是的,一按铃,我就认为要茶,马上给您端去。”

这倒也是。多的时候,平均一小时里要二、三次茶。约好把按铃作为要茶的信 号,也许是一种好办法。教之助也省得每次走出书房到楼梯口击掌。对美那子来说, 也省得来到楼梯下听候丈夫的吩咐。

教之助之所以不按铃,而特地走出书房到楼梯口、本是为了让美那子省得费力 爬楼梯来书房,是出于照顾妻子的好心,可是她一点也不理会。教之助从美那子的 话里听出了这一点,因而感到不满。他认为这个办法是专为她自己省事而想出来的。

“你的意思是,我一按铃,你就认做要茶,是吗?”教之助心里带着反感,再 问了一次。

“嗳!”

“除了茶以外,也许会有别的事的吧?”

“那也是,可是……”美那子的脸上掠过一道伤心的阴影。这从楼梯上也觉察 得出。“可是,别的事情并不多嘛,差不多都是要茶的。”

“好,那我就按铃。要浓的,我就按得长一点。”

她可能忍不住笑出来了。这又引起了教之助的不快。他觉得人为的爱情已经开 始露出破绽来了。

就在这时候,女佣春枝来说:“有位叫常盘先生的来电话,他问现在拜访行不 行?”

“我来接吧。”美那子跟在春校后面走了,可能是去拒绝常盘的来访。

一听说常盘,教之助忽然想见见他。与其在书房里看书,时而按铃喝茶,还不 如跟常盘大作谈论更有趣。

教之助一下楼就听到了美那子在电话机旁讲话的声音。

“……不发烧,看样子也没有什么病,就是觉得不舒服。”

美那子正说着,教之助来到她身旁。“我来接。”

“哎呀!……请您等一等。”美那子用手捂住话筒,把脸转向教之助,轻声说: “我已告诉他,您在躺着休息。”

“不要紧的。”

“什么不要紧!”美那子的眉宇间闪过一道严厉的神色。“我已经告诉他您在 躺着休息,这回您又出来,这算什么呢?我不高兴!”

说是这么说了,但接着却问:“那么,让他来不要紧吗?”

“嗯。”

美那子想了片刻后,对着话筒:“叫您久等了。”然后娇滴滴地笑道:“不要 紧的,请您来吧……反正并不厉害。他看来人,有的接见,有的不接见……是的呀, 就是那么任性……好的,欢迎光临。”说完便放下话筒。“他说您患的是任性病。 这一下装病暴露了。我受不了!”然而脸上并没有受不了的表情。

“是单独一个人吧。”教之助说。

“这……”

“这什么,我是说不会有别的人跟着一起来吧。”

“我想不会有的。不过……”这语气,听来她不大有把握。

“他没有说单独一个人来吗?”

“没有,不过……”

“那就是独个儿罗。”

“……我想是的。”

“你想?没说什么,那就是独个儿吧。”

教之助说着仔细端详了一下美那子的脸。认为必定单独一个人来是合乎情理的, 可是她偏不那么认为。这使他不满意。他想见常盘,但不愿意会见那个说不定会一 道来的、叫做鱼津的青年。这倒并不是对他怀有什么恶感,但不知为什么总不愿见 到他。

美那子走进饭厅以后仍然闷闷不乐。为了常盘一个人来还是两个人来,这个年 轻妻子看来心里还有疙瘩。

“把耳环拿掉吧,客人面前难看的。”

这时候,教之助再也不顾作为年老丈夫所应有的礼节了。美那子懒洋洋地先拿 掉一只,再拿掉另一只。

大约一小时后,从正门传来了常盘大作洪亮的大嗓门:“你们这房子真不错啊!” 声音一直传到二楼。看来他是单独一个人来的。教之助叫春枝把和服拿到二楼,换 上了它。

下到底楼会客室,看见穿着西装的常盘大作跪坐在那里,那模样显得很拘谨。 他一见教之助便招呼:“您这么劳累,我还来打扰……”

“哪儿的话,不要紧的。本来就没什么,我不说成生病,就得不到休息呀。”

“那是的。您那么忙嘛……我有时也装病。可是电话还是紧跟着屁股追得来。”

“那是的吧。”

“我有个时常装病的朋友,后来真的生病死了。”

“嗬。”

“他死的那一天上午,他家里人来电话,说他死了。可是我却说:我才不上他 的当响……这是真的。”

这时候,美那子端着茶正要进来。但是听到这里,赶紧连同手里捧着的托盘向 后转了出去。不多一会儿,美那子和春枝两人的笑声,从厨房里一直传到了会客室。

美那子第二次出现,把茶碗放到他俩面前的时候,常盘才说出来意:“就是为 了上次那个事件。我把遇难者身上的登山绳带来了,能不能请您看一下?”

“看一下?”

“我有个外行人的想法。我想,要是您看了登山绳的断口,也许会有新的发现。”

“不会有的吧。”教之助稍稍有些紧张地答道。

“不能根据断口来判断登山绳是怎么断的吗?”

“判断不了吧。”

“是吗?”常盘说着,打开带来的皮包,摸索了一会,从里面拿出了个小尼龙 袋。“喏,就是这个。”

“嗬。”教之助的眼睛被它吸引了过去。

“要不要打开看看?”

“您既然特意拿来了,就看看吧。”这时候,教之助忽然把视线投向美那子, 发现她的脸上毫无血色,难看地扭歪着,于是便说:“还是放着吧,看了也是一样 的。”看来留在遗体上的这一截登山绳,对年轻妻子的刺激太大了。

“您不看?”常盘吃惊地间。

“不看了吧。我想看了也是多余的。请您收起来吧。”教之助这么说,连自己 都觉得有点儿命令式的口吻,但他想,要是不说得硬点,常盘不见得会就此作罢的。

“是吗,那太遗憾了。”常盘带着非常遗憾的神色,把装有断口登山绳的尼龙 袋放回了皮包,然后爽快地说:“我太冒昧了。外行人是可笑的。我以为用显微镜 什么的检视一下,就立即会有什么重大的发现。”随即笑了起来。

“当然,从各方面对登山绳的断口进行检查的方法是有的。比如检出上面的粘 着物,或者研究登山绳断口的断裂状态等等。也可能还有其他种种办法。通过这些 办法,也许能在一定程度上阐明断口说明着什么问题。当然在这里是没什么办法的, 如果借它两三天,拿到实验室去……不过,我想,即便这样做了,对解决那个登山 绳事件也不会有多大作用。同上次的试验一样,只能提供判断的材料。乍一想,似 乎判断的材料越多越好,其实并不一定。因为材料越多,越有可能掺进一些引起错 误判断的不真实的材料。”

“那也是……可是照您这个见解的话,科学家这一行就干不下去啦。”

“不,我们并不因此而不相信科学。我们为摆弄材料的工作而活着,还是觉得 有意义的。运用我们所提供的材料的,另有其人。”

“谁?”

“大概是天才吧。天才会从各种材料中掌握到真理。”

“凭直观吗?”

“归根结底是直观吧。但是如果让不是天才的人去判断,那就糟糕。因为他们 会乱搞材料,瞎臆测,从而引出异想天开的结论。象我这种人,就是为了不犯那种 错误,所以只相信材料所说明的问题。我意识到自己不是天才,所以一开始就抛弃 了直观判断……。只要有所求,管它是登山绳的断口还是别的什么,我都可以检查, 可以提供材料。也可以说明材料所具有的含义。但,谁要是从中任意引出结论,那 我就苦了。”

“您……”一直不声不响的美那子,这时抬起头说:“深奥的道理我不懂,不 过,如果试验是那么回事,那您上次就不该接受才好。由于那次试验,一般人都普 遍认为登山绳是被人故意割断的。”

“我没说过半点那样的话。只是有人偏要任意引出那种结论才苦了我。我刚才 说的就是这问题。”

美那子半听不听,重复着说:“您不接受它就好了。”

“不,是我硬要他接受的。”常盘说过之后,大概隐约看出了他们夫妻间的分 歧。“今天就此告辞了吧。把您一个好端端的休息天打扰了。”说着就要站起来。

“有什么要紧的!多坐一会儿嘛。上次的话还没讲完呐。”

“噢!就是把金钱装坛,埋到院子的那个事情吗?”

“对,近来我越发深入那种心境了。”

美那子急着插嘴问:“您说的是什么呀?”

对此,常盘只是大声笑笑,接着说声“那就……”便起身告辞。

送常盘出门以后,教之助和美那子不约而同地双双回到会客室,各自坐到原先 坐过的地方。

“对不起常盘先生了。人家可是专程来的呀。”

“不见得吧,他还会托别人的,只不过先到我们这儿来说说罢了。”教之助说。

实际上是,教之助刚才看到美那子脸色苍白,为了庇护她,才没让常盘打开那 个装着登山绳断头的袋子的,可是他没说出来。

美那子好象在沉思。过了一会儿,她象下了决心要问清楚似地说:“登山绳到 底是怎么断的呢?”

“单凭上次的试验来说,光有登山绳本身的弱点是不至于会断的。如果验一下 刚才这个断口的话,说不定还会得出另一种结果,不过……”

“那,您给验一下就好了,为什么不验呢。”

“为了谁?”这时,教之助意识到自己的视线和美那子的视线交织在一起了, 而且在空中紧紧缠住,连教之助自己都为此感到奇怪。

自从鱼津和丈夫无形中产生对立以来,每逢独自一个人时,美那子就感到心灰 意懒,没精打采。她坐在饭厅里,什么也不想做。

上了二楼书房的教之助也多少觉得不好意思了吧,把按铃的间隔拉长了,这是 以往少有的。尽管如此,也还时而按按铃,让春枝端上茶。

美那子有时——一个月里一次或两次——会陷入空虚之中,干什么都觉得厌烦, 但从来没有象今天这么严重。当中夹着鱼津的事情,和丈夫这样拌嘴,是以往少有 的。这是既无法解释又得不到解决的问题,所以那深沉的苦闷,久久地缠着她。

她想,也许出去在初夏阳光照射下的马路上走走,心情会开朗起来。有什么需 要上街去的事情呢?她想着想着,忽然想起在银座的一家小西装店做过的一件连衣 裙,试了样以后没再去过。价钱不贵,让店里送来又不好意思,本来打算哪天去银 座时,顺便取回,因此润着至今没去拿。

美那子决定凭这个借口上街去。一旦决定,她迫不及待地想出去呼吸室外的新 鲜空气。于是,走上二楼说:“上银座去两个钟头左右,行吗?我想去拿连衣裙。”

教之助正仰卧在床上看书。她想这个人怎么净看书、百看不厌!

“去吧。”教之助应了一声。_

他的目光从书本上移开,神色平静,刚才的事情好象全忘了似的。他性情怪僻, 嘴碎难侍候,但过后就忘,这是他的优点。但今天美那子眼里的丈夫却是十分骄矜 的。“我傍晚就回来。”

“嗯。”丈夫的眼睛又盯在书上了。

美那子穿好和服,把丈夫曾经一度叫她拿下的耳环重又夹上耳朵。她照着镜子, 心想;我还年轻,戴耳环是理所当然的权利嘛。她端详了一会儿镜子里自己耳垂上 那小小的绿色装饰品。早晨倒未曾感觉到,可是现在却觉得它是对某人的一种小小 的反抗象征。

尽管如此,美那子又改变了主意,把它取了下来,然而当她站起来的时候,它 又装饰在自己的耳朵上了。

“傍晚以前我就回来的。楼上的不要给他煎荼,就给粗茶吧。”美那子吩咐了 春枝后,走出了大门。

乘郊外电车到了目黑,再换乘国营电车,在新桥下车,然后漫步往银座走去。 街上的行人早已穿上了轻便的夏季服装。稍走一会汗就渗出来了。

从新桥往西银座的西装店走去的路上,忽然想到鱼津的公司去看看他。为了鱼 律的事,和丈夫发生龃龉之后产生的这个闷气,也许见到了鱼津就会烟消云散。

美那子想起了丈夫和自己讲话时的语气,就好象自己对鱼津有什么特别的感情 似的。当对丈夫的表情和说话口吻,她都还记得。

过了土桥,走进有树荫的马路时,她停了一下脚步。三五成群的年轻女人,好 象约好了似地,都露出双臂,精神抖擞、朝气勃勃地走着,其中也有年龄和自己相 仿的方她觉得人家虽然年龄和自己差不多,可是精神面貌却完全是两样。她们穿着 时髦,步履轻盈。再过两三年,她们的眼角可能会出现小皱纹。她们这样好象是为 了赶在这以前,尽情享受这最后的青春似的。

美那子注视着映在明净的洋货店橱窗上的自己的脸庞,绿色的耳环首先映人眼 帘。这好象是把别人的东西,拿来贴在自己两耳似地很不谐调。青春只表现在耳环 上,而服装、面容却是苍老的。

丈夫说过:“难看,拿掉吧。”他这么说,可我实际上还是年轻的。耳环和自 己不相配,那是由于为了使自己和丈夫相配,而一味地把服装和精神也都打扮得老 相、朴实的结果。

自从和教之助结婚以来,美那子还是第一次认为自己还年轻。以往一产生“自 己还年轻”这个念头时,她总是把它推开。但是现在她把这个自我压抑甩掉了。她 想不需要顾忌任何人,我就是要把自己看做年轻的!

美那子正在看橱窗的时候,旁边有两三个大学生模样的青年,象要扑上她似地 靠过来。年轻汉子闷人的气味包围了美那子。美那子本想离开这里就到鱼津工作的 公司去找他,但并没有真正拿定主意。

到头来,她还是先到原来的目的地——银座的西装店。当她走到店门前却又停 下,犹豫了半天,不知道进去好还是不进去好。如果走进店堂,当然不能不拿连衫 裙。可是拿着衣服包裹去公司访问鱼津却又显得蠢笨。要去访问鱼津。还是不走进 店堂的好。

美那子站在店门前的马路上,仍然决定不下进店还是不进店。忽然发现在自己 的右手有个年轻的女人站着。看她那模样,就知道是在等人,心神不定地时而左顾 右盼。

过了一会儿,这个女人走开了。今年流行的紧腰身裙子,使她有点迈不开步子, 同时也使得她绷紧的身躯显得年轻。不多一会儿她停下了脚步,一个三十五、六岁 的高个子男人出现在她的面前。那女人仰着头和他说了几句话,然后一起往前走去。 美那子觉得那女人是硬被拉走的。而在她认为被拉走的感觉中,还包含着也可称之 为妒忌的感觉。

当年轻女人消失在人群中时,美那子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边走边想:有什么 办法呢?既然起步走了那就去吧。

美那子往回走到新桥,又往回村街方向走去。她走得急急忙忙,好象有什么急 事,一会儿赶过前面的人,一会儿打人群中穿过。

来到南方大厦前,美那子径直从正门进去,走到正门对过的电梯,上了三楼。 她推开了新东亚贸易公司的门,对着门旁办公桌前的女职员说出了鱼津的名字。

“今天不在,去横滨了。”

听了这句话,美那子放心了。兴冲冲来却吃了个闭门羹,但是她觉得还是这样 好。

美那子走出南方大厦,来到马路上。这时她又觉得是正因为自己预料到鱼津不 在才来的,要不然是不会来的。这回,她走得慢吞吞的,到了新桥,买了去国黑的 车票。从结果来说,她来银座是无缘无故的。

在回去的电车上,美那子完全恢复了内心的平静。在目黑下车后,她特地走出 车站,到附近一家西式点心店买了一盒奶油饼,然后乘上郊外电车回家。

到家的时候,教之助正在院子里散步。

“我买来了点心,您吃不?”

“不啦,不是快要吃饭了嘛。”

教之助说着把有点驼着的背转过来,往对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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