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游记之三——新圣女公墓，往事并不如烟
在莫斯科，我最喜欢的地方不是美丽的红场和瓦西里教堂，也不是皇家气象的克林姆林宫，甚至不是恢弘大气的莫斯科大学，而是安安静静的新圣女公墓。我个人觉得这是莫斯科最值得一去的地方，它不具有克林姆林宫那样的观赏性，也不具有红场那样的象征意义，可是这里沉静的是俄罗斯厚重的历史和文化的精髓。尤其是在莫斯科夏日猛烈的阳光下，这片美妙、忧郁、宁静的墓园是一个最能让人摆脱旅行者的心态，而与俄罗斯大地直接拥抱的地方。
死亡，永远都是悲哀的故事，是人类永恒的、无法愈合的伤痕。无论生命的道路上有多么枝繁叶茂，花果累累，优美迷人，路的尽头却只能是一片未知的黑暗。在俄罗斯这个北方大国享受漫长的夏日白昼，我却时常揣测在严寒的冬日，这里是怎样的一种景象？阴霾、飞雪、寒冰、除了裹得严严实实的行人外，城市里很难看到生命的颜色……当然，这只是我的想象。我想说的是，在俄罗斯旅行的时候，我就是这样常常想到问题的另一面。在满地都是空酒瓶的俄罗斯，东正教的信徒在教堂里失声啜泣；在俄罗斯人能歌善舞的背后，是牵狗散步的妇人凝望河流默默沉思的背景。即便是夏日，这里也有阳光下的哀愁。然而，这哀愁里却有一种哀而不伤的淡定，有一种镇静、坚韧甚至优雅的情怀。
这就是新圣女公墓给我的感受。这片埋葬着俄罗斯历史上两万多名人的墓园，就这样带着骄傲、带着尊贵、带着超越世间烟火的沉静，来到你的面前。
新圣女公墓得名于旁边的新圣女修道院。这个离克林姆林宫不远的修道院曾经扮演过俄国宫廷的“冷宫”——沙皇遗弃的妻子、被镇压的公主都被幽闭在此，聊度一生，当然是以侍奉主的名义。例如彼得大帝的发妻和姐姐（就是《鹿鼎记》里的那个索菲亚公主）都是在这所修道院里终老的。彼得大帝为了惩罚他这个不安分的姐姐，特地命人在索菲亚居住的修道院窗下枪毙了100多名协助她的士兵。据说这些士兵的头骨至今还挂在这个修道院的墙上。然而，现在从远处看新圣女修道院，映衬在蓝天、白云和绿树下，那么安详，那么美好。这就是时间的魔法，血雨腥风，可能褪色成一抹浅浅的痕迹；惊心动魄，也可能变成可以在阳光下娓娓道来的传奇。
从19世纪起，修道院的墓地逐渐成为俄罗斯名流的最后归宿，现在有大约2.6万名俄罗斯各领域的精英人物安葬与此。我们顶着正午的烈阳，走进新圣女公墓，浓郁的树林，蜿蜒的小径，密密的墓碑，就好像是走进了俄罗斯近现代历史的深处。
第一个参观的是叶利钦的墓，一面褶皱的俄罗斯国旗，标志着他作为俄罗斯联邦首任总统的身份，然而墓碑上除了叶利钦的名字外，未着一字，意味着功过成败，任由后人评说吧。不过俄罗斯人似乎真的不喜欢叶利钦。因为语言不通，我们无法与俄罗斯人交流，但无论是莫斯科的导游还是在圣彼得堡的导游，都流露出对叶利钦的反感，认为他是个酒鬼，没有能力把俄罗斯治理好。导游小李说，为什么俄罗斯人如此喜欢普京，就因为他的前任叶利钦实在太差了。无论怎样，76岁的叶利钦已经静静地躺在这一片墓园中，也许他没有获得爱戴，但是他至少获得了宁静。
另一个颇有争议的领导人赫鲁晓夫的墓也很有特色，黑白分明的大理石块交错咬合，赫鲁晓夫那著名的光头探出来，似乎在饶有兴趣地聆听人们对他的评价。除了赫鲁晓夫外，苏联时期的国家领导人都葬于红场，赫鲁晓夫之所以埋葬在此，据说是他生前有言，不愿与斯大林埋在一起。想想确实也是，相比于红场上的喧哗，新圣女公墓显然是更好的归宿。赫鲁晓夫的墓可能是新圣女公墓中最有个性的墓碑之一，雕刻者是苏联最有名的现代派雕塑大家涅伊兹维斯内。有趣的是，赫鲁晓夫生前和这个雕塑家水火不容，曾多次公开贬低涅伊兹维斯内的作品，甚至侮辱他的人格。然后赫鲁晓夫临终前却嘱托家人让涅氏为他建造墓碑。涅伊兹维斯内答应了，但提出了一个条件是，无论他把墓碑雕刻成什么样，家属都不能要求一丝一毫的改动。于是，就有了我们看到的赫鲁晓夫墓。我觉得，雕塑家是公允而大度的，他雕刻的赫鲁晓夫的头像甚至带有一丝幽默与玩世不恭的色彩，很好地诠释出赫鲁晓夫不按常理出牌的狡黠的政治家个性。
在经过卓娅和奥斯特洛夫斯基的墓前时，我有小小的感慨。苏联文学对我这一代人的影响已经微乎其微了，所以我无法体会到年长一些的团员们在谈及苏联歌曲、小说和电影时的激动。但是卓娅舒拉以及保尔柯察金的故事却还留存在我小时候所拥有的一堆小人书中，因此我才能一眼辨认出卓雅和保尔柯察金的缔造者奥斯特洛夫斯基的墓地。卓娅的雕塑表现出这个不屈的少女在被绞死的那个瞬间的痛苦与坚贞。裸露的胸膛，彰显着女性的美好，以及对摧残美好的控诉。卓娅死前曾被德军割去一只乳房。斯大林下令，凌辱过卓娅的德军部队，见一个杀一个，不留俘虏，给卓娅报仇。据说那个德军部队最后被全部歼灭。卓娅是一个革命者，同时也是一个美的象征，她的坚贞和被毁灭，最大限度地激起人们的斗志。这确实是一段悲怆雄浑的史诗，当敌人的坦克已开到彼得格勒（当时叫列宁格勒）的郊外，苏联人已经退无可退。退后，就是任由敌人蹂躏姐妹，奴役父兄。于是，在列宁格勒被围的900个日夜里，苏联人冻饿而死的就有40多万。在敌军以为即将破城之际，肖斯塔科维奇谱出著名的《列宁格勒交响曲》，并在残破的城市内演奏。这就是俄罗斯民族的精神与魂气。也许，人们会淡忘斯大林与希特勒的秘密协议，会淡忘苏联红军在交战之初的一泻千里，但被绞死的卓娅和雄浑的《列宁格勒交响曲》却一定会被永远铭记。肖斯塔科维奇的墓也在新圣女公墓，遗憾的是，我们没看到。
奥斯特洛夫斯基以自己为原型塑造的保尔柯察金激励过许多中国人，即便当时不懂事如我者，也会在作文的最后时不常地引用那段关于人生与理想的名言，因为知道这是人生的大理想，是正途正道。但在这慷慨激越的同时，我当时最感兴趣的还是冬妮娅，尤其是她后来穿着貂皮大衣和保尔相见的那个场景，真的觉得好美，用透明纸蒙在小人书上，临摹了好多遍。尽管书中的场景是保尔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已经腐化变质了的冬妮娅，但谁让当年的小人书把冬妮娅画得那么美呢。后来看到一些人写的对那个年代的回忆，原来很多少年都曾把冬妮娅当做梦中情人，每看到这些，我都不禁暗笑。如今走过奥斯特洛夫斯基的墓，面对他那没有眼球的雕像时，还是有很多感动。他的精神是坚强的，他的信仰是纯粹的。
还有两位“第一”夫人的墓碑也值得一观。一位是戈尔巴乔夫夫人赖莎，一位是斯大林夫人阿利卢耶娃，两人都曾如此接近权力的巅峰，但她们的命运却迥然不同。赖莎是幸运的，无论人们怎么评价她的丈夫，怎么评价她本人，正如她自己所说，“不管人们对我有何看法，我首先是戈尔巴乔夫的妻子，其他都是次要的。”青年戈尔巴乔夫对赖莎一见钟情，苦追不舍，终成正果，两人感情笃深，相伴了四十多年。赖莎
去世后，戈尔巴乔夫万分悲痛。赖莎不仅在生活上对戈尔巴乔夫影响很大，而且在国家大政上，也经常出谋划策。苏联人当时揶揄赖莎才是真正的国家元首。现在，这位曾经强悍、喜好奢侈品的第一夫人以一尊完美的大理石雕像的形象留存在新圣女公墓内，背后墙上环绕的是苏联时期许多著名科学家和院士的墓格。无论后人把她说得多么庸俗，多么有掌控欲，但请别忘记，她和戈尔巴乔夫之间是真正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相比之下，阿里卢耶娃的命运就悲惨得多。她比斯大林小二十二岁，嫁给他时只有十七岁，是斯大林老战友的女儿。据说阿里卢耶娃两岁的时候不慎跌入水中，还是斯大林将她救起。那时斯大林的第一任妻子还没去世。阿里卢耶娃年轻、热情、敏感，在与斯大林结婚后承担了许多工作，担任过列宁办公室的秘书，并在学院里读书。很显然，这样一种精致的女性，与坚毅粗暴的斯大林格格不入。他们的女儿，后来在西方大名鼎鼎的斯维特兰娜说，她的母亲和父亲，就像是一支小船系在一艘远洋巨轮上。这样的组合，远非和谐。苏联庆祝十月革命胜利15周年的夜晚，阿里卢耶娃神秘地去世了。红场上聚集了成千上万的群众为她送行，真理报也对她做了高度的评价。然而多年之后，人们从解密的档案中才得知，阿里卢耶娃绝不是死于什么阑尾炎，而是用手枪自杀或被杀的。一种流传甚广的说法是，阿里卢耶娃和斯大林在庆祝十月革命胜利15周年的晚宴上闹得很不愉快，斯大林当晚在卧室里枪杀了他的妻子。阿里卢耶娃是自杀还是被杀，到现在还是一个谜，但至少可以肯定的是，阿里卢耶娃的婚姻并不幸福，尤其是当斯大林成为最高领导人之后。阿里卢耶娃在新圣女公墓里只有一个小小的雕塑，洁白的大理石象征着这位女性的单纯与美好，忧郁的眼神，表明她在生活中感到的痛苦和茫然。不知怎么的，让我想起舒婷的诗句，与其在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
还有许多知道的和不知道的墓碑，因为时间有限，只能匆匆而过。那些雕像，栩栩如生而又别具匠心，似乎能与后人对话。死亡，在这里并不显得阴冷；祭奠，也不生硬和虚假。墓碑主人的生前故事，就在这儿的林间低声倾诉，就在这里随风流转。很遗憾，我对俄罗斯历史其实所知甚少，也看不懂俄文，所以只能在墓碑与墓碑间盲目地转转，听凭一个个生动的故事与我擦肩而过。
(赫鲁晓夫的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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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集预告：俄罗斯游记之四——克林姆林宫，政治与宗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