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故乡旅行
成都是我的故乡,不过现在我对她来说,算是客人了。这更让我对她充满了好奇心,时不时就想回去看看。因为在她的怀抱里生长了十八年,她就是我,我就是她。有点距离,让我不至于对她熟视无睹,这样看看,能更明白她,也更明白自己。
这是一座奇特的城市。都江堰让她脱离了水患,四川盆地的群山把她与风沙和战争隔绝开,也为她与外界的通信设置了屏障,所以,外界的变迁,无论多么惊天动地,传到这里,已经是很缓和的一波。可以说,三月成都之后的几千年,这座城市,几乎既没有灾难,也没有急剧的变迁。她始终繁荣着,却始终不是最繁荣。她在历史上的每一刻都清楚自己的位置,因为有几千年的历史,做着证明。
我喜欢坐上公交车,穿街过巷,目光每每被头顶的路名所吸引。盐市口、骡马市、洗面桥、浆洗街、东打铜、西马棚,如此生活化,在中国是独树一帜的。因为和平,城区的模样从建成之后便没有更改,这是这些约定俗成的名字得以世代相传的重要原因。看到他们,便忍不住去猜猜名字背后的故事,几千年的生活,仿佛都立体起来,让人心里温暖不已。好的城市是有多种表情的,上海的表情宛如色彩绚烂的拼图,从外滩到陆家嘴,说着城市的轰轰烈烈。而成都的表情却是调制千年的老汤,一代人接过来,洒进料,盖上盖,小火慢慢烧,最后弥漫在每个角落,让城市的一举一动,一个眼神,一个语调都带着上千年的厚重。
说到了汤,就想说成都的吃。餐饮的发达自不必说,走到哪里,有店铺的地方,总难免有一半是餐馆。这还不够,仔细瞅瞅,大街小巷上,凡是有人流的地方,总有推着小车、挑着小担的生意人,那生意,都是吃。蛋烘糕,烧烤,豆花,钵钵鸡,串串香……我们真是被宠坏了,创造了花样繁多的美食,还不满足,非得要他们把美食端上来,随时随地送到嘴边,走到哪里,都能以一点零钱满足食欲。我感激他们,是他们温暖了这个城市。也难怪自己,走到别处,无论多繁华,总是若有所失。我想,再没有成都这样的城市,热忱而专注地经营自己的享乐。
成都有什么菜好,说不出,一拨一拨的走。但最成都的,是小吃。蛋烘糕,碗口大的铜碟里倒一勺蛋面调的糊,不多时就烤出蜂窝眼;这时放一勺馅,有甜有咸,芝麻白糖果酱肉酱咸菜都可以做素材,更有创造力的摊主还有奶油,巧克力酱这样的洋玩意。很快香味就飘出来。火候到了,面皮左右合拢,拿上手,外面的酥软,里面的鲜香。这有一个蛋挞的分量,像小点心,随时可以吃。还有是酸辣粉,这已经推而广之,就是超市的方便粉丝。但鲜的酸辣粉是不一样的,豌豆粉做成粗毛线一样的粉丝,吃到嘴里,又韧又滑。味道也好,酸、辣、麻、香,还没上桌,就香气四溢。成都的吃,都是这么一点一点的。这是态度,吃,在成都的目的,从来不是果腹,而是重要享受。从低廉的价格就可以看出,这样的态度,是无论贫富贵贱都有的一种共识。
听过成都话吗,这也是有意思的语言。成都人说话的语气永远是飘着的。想象一碗色香味俱全的美食端上桌,成都的男人吃过一口,会对同伴兴奋地交流:“巴适,简直巴适”;想象成都的女孩向你绘声绘色描述一次美食经历的用词:“那个,之好吃!”你会觉得,每一个享乐的细胞都在他们身上闪闪发亮。同样的语言,翻译到上海,是一个词,“适宜”,可我总觉得这个词出口是带着局促和紧张的,在内心深处。但享乐,在成都,根本就是生活最终的目的。这里的得天独厚,让人从来便没有衣食之忧;而这里对外的先天不足,也让人觉得向来没有必要做更大的努力。所以,除了活得快乐,还需要再追求什么呢?但快乐,谁说又不是生命最核心的那层意义呢。
相对于上海,成都或许并不那么体面,并不那么发达,灰扑的街道,满街穿行的小奥拓,但这是让人温暖而安全的那么一点点落后。他们知道这样的程度是抗得住时间的。百年后,或许有别的上海,来做最好的城市,但永远只有这么个无可替代的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