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好国家旅行的欢乐(一)
在美好国家旅行的欢乐
从靖边县城开往白城子村的公共汽车上,超载了一倍以上的人。这条线路,每天仅有一班车往返,途中经过象海则滩、红墩界这样的小村庄,最终到达深陷在毛乌素沙漠中的白城子村。
司机和售票员是一双兄妹,年纪就在20上下,是白城子本地人,明显不很世故的样子,给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因为上车已经晚了,勉强给小何找个加座,我只好一路站过去了。这段旅途大约要三个小时,60公里。
车上人挤着人,我紧紧抓着栏杆,我怀疑一旦翻车大约不用担心会受到一丁点的损伤。身后的一个女乡民要依赖攥紧我的衣服才能保持不被甩得东倒西歪,尽管如此,她还能腾出一只手嗑葵花子,碎壳甚或吐在我的身上。我倒是不在乎,旅行七天来我就穿这套黑衣,估计浑身上下不比这些坚果壳干净多少。
我在乎的是车顶太低,我得缩着脖子,而且视野大受影响。我只能透过两侧的车窗看着久违的沙漠,事实上,汽车离开县城,驶出横山山脉的黄土疙瘩,一头栽进这片浩瀚的沙海,仅仅过了约二十分钟的时间。这片沙海,并非是期待中的满地金黄,除了遍布的沙棘和柽柳这些原住民以外,路两边废弃的田野里,密密麻麻新植的那丛丛的树林,表明了政府“退耕还林”的治沙决心。
沙漠的风猛烈而通行无阻,寒风穿过破损的车窗袭击我的全身。因为拥挤,我不觉得寒冷。我也不寂寞,虽然我在胡思乱想着,但我从不遗漏车厢里的每一个细节,比如那位又拉我衣服又往我身上吐瓜子壳的大婶,那个不停唱歌的幼小小孩,我得提防着不被她的尿淋到;站着的大人把他们手中的小孩送入有座位乘客的盛情的怀抱,当然也少不了停车时分没完没了的道别。
我现在能听出陕北话与西安的关中话是不同的,陕北话里没有一例会将“我”称作“俄”的;两者相同之处在于,高亢雄浑的乡音的大声齐奏,约是能盖过破发动机的吼叫和汽车摇摆的痛楚呻吟的。象这样,车厢始终在喧闹着,与我同路的这些皮肤黝黑的同胞乡民,大部分只是去拜访几十公里外的亲友吧。
我当然知道今天是大年初二,过年的气氛大约是无处不在的。
对于我来说,旅行是种符合自己理想的生活,是具有特别意义的,与他人不同的是,我仅仅把旅行视为一种平静的生活方式,并不象常人那样容易激动。我2月6日离开上海,也就是农历的腊月二十五,次日晚在太原会合了从北京赶来的小何,由此开始了两周的陕北之行。我们坐了四个多小时的汽车到达陕西境内的吴堡,一个濒临黄河的小县城,然后沿着无定河上溯,依次经绥德、米脂,在古城榆林度过了除夕;其后,穿过重重的横山山脉,要深入毛乌素沙漠拜访统万城遗址,再经由沙漠边缘的“三边”地区抵宁夏省会银川,在那里结束旅行。
这样的旅行,并不带给我物质的享受,也没吃过什么苦。我只是在吃当地人常吃的饭,走当地人常行的路,看当地人习以为常的风土,凡此种种。
我通常就是这样旅行的,我把它称作“驿路之旅”。
人生不也是段长长的“驿路”吗?停、看、听,工作、行路、休息,生长、成熟、退休。短暂的一生中,邂逅的一些人,遇见的一些事,大抵是平凡的,其间虽有那些闪光的记忆,却也只如同流星无心的飞过。
汽车快要到白城子的时候,公路已经深埋在厚厚的沙土里了,车里漫天灰尘。乘客也少了一大半,我坐在后排的座位上忍受着疯狂的颠簸。一转眼,瞥见坐在副座上的小何居然和司机聊了起来,且很欢快的样子。依稀听得那个年轻的司机禁不起小何的魅惑,答应她到了白城子后,直送我们去统万城遗址。我想,那就这样吧。
送完了最后的乘客,车上仅余下我们这两个风尘仆仆的都市人。年轻的司机并没有食言,将车开过无定河,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爬上陡峭的北坡。统万城的遗址就矗立在无定河北岸的高地上。我们下车步行,经过那块“统万城遗址”的石碑,走向不远处的那座白色的破败城垣,身后的沙海中留下了长长的足印。
司机朱波引导我们上了西侧的城墙,每走十余米便路过一个墩台,尽头是座离地30米左右的城楼,和东面另一段平行的城垣遥遥相望。我们攀上了城楼,只见天色苍苍,目之所及都是灰茫茫的一片,肆意的寒风吹得我睁不开眼,景象衰败不堪。一代枭雄赫连勃勃,你长眠在哪里呢?是往昔那无定河的青青河畔,还是远处无尽的故乡沙海?
当我陷入冥思时,朱波的话使我至今难以忘怀。他问我,站在那座30米的高台往下看会不会觉得晕眩,我回答说,我每天在23层大约70米的高楼上工作。
他也曾去过西安,做过一阵子的中巴售票员,可他终究是不属于城市的吧。
我曾成千上百次的冲动,妄图离开这座从小生活的大都市,与象朱波这样的青年为伍。可我是否不得不承认,我终究要扮演这与生俱来的城市平民的角色?我有能力换种迥然不同的环境生活下去吗?这种强烈的内心困惑,几乎贯穿了我的整个青春期。
在我的人生中,这是比爱情更为重要的事。
我毕竟没有表露自己的情感,在众人的眼中,我是比较沉默的。长期的旅行生活将昔日长袖善舞的我变成了喜欢宁静。我们一齐兜转在遗址里,并为那些白色城石的坚实惊奇不已。城基有数处被挖作了窑洞,朱波的妹妹说她小时候在这里上过课,现在里面还挂了块黑板。朱波则洋洋得意地告诉我们,他曾捡到过半面铜镜,或许还有许多希奇的玩意呢,如果刚刮了一阵大风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