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晨:生活在梧桐树后的一叶历史里(图)

买一幢老房子,收藏起来,成了许多人的愿望,海晨就是这许多人中幸福的一员。但海晨的收藏就像她的艺术,都只为生活而存在,不是隔着橱窗的展品。
梧桐一叶


走出地铁,过了一条繁华的大街,街道开始幽静,沿着夹道的老梧桐树,拐进一条弄堂。弄堂弯弯曲曲的,似乎走不到头,两边的房子年代各异,新工房夹着里弄房,偶尔在层层叠叠的屋顶中,闪出一角洋房,雪泥鸿爪,斑斑驳驳的,还惦记着之于过往行人已然淡去的往日。
这个区域,在旧日上海曾富商云集,日子殷实而平和,留下了这一片连一片的新旧里弄、花园里弄和花园洋房。和上海的许许多多老房子一样,它们始于清末,历经民国、汪伪,迎来解放,也遭遇了政治风暴。房子盖起来,人搬进来,又搬出去,有的没能搬出去,历史就这么一页一页地翻着,像地层一样,旧的,被沉积了,也几乎被忘记了,所幸,还是那么层次分明地在那里。
停在一幢三户一排的里弄前,两层半高,欧式人字屋顶,各户一个小花园,中间一户的大门被精心地修缮过。觉得是这里,看了看门牌号,按门铃。
冬天忘记了


噼噼啪啪的脚步声近了,门开处,是海晨。修长个儿,长而浓密的黑发流泻下来,指间夹着一支点着的烟。被让进来时,站在一条老青砖的小径上,旁边一片小草坪,绿绿的,没有冬天的样子。一高一矮两株棕榈树,年纪已无可考。抬头,看到了整个房子的外墙,水泥起毛墙面,刷着很纯粹的黄色,在潮湿阴冷的上海冬天里,奔放快乐地明亮着,有地中海沿岸的风情。
三步台阶上,宽大的深色木门里,是玄关连着走廊连着那边长条的厨房。右边是宽大的餐厅和客厅。墙和屋顶是白的,调入了一点黄色,很温柔。所有的木质装置如门框、扶梯、壁炉、壁橱和家具,都是深咖啡色,木头的天然纹理清晰可辨,疏疏朗朗地勾画着屋里的结构,房间里就有了稳重的基调。
只有厨房的墙是一片橙色,其它设备和橱柜尽是白色。白,纵容着橙色的张力,一厨房都是这橙色的欣喜 —木质餐桌和餐椅上,仿佛还留有男女主人共进早餐时满室的阳光和愉悦。
几乎房子里的全部色彩都是海晨自己调的,可以想见她在装修时,跟油漆工一起,在墙上试验着颜色的样子,把各种格调和感受涂得满墙都是。
从餐厅的落地窗望出去,是蓝色的海晨的工作室。工作室在后院里,一个里外全蓝的小房子,是那种很印度的蓝色,标志性的,引人绵绵怀想,隐约有西塔琴的鸣声在涂料里振动。玻璃的屋顶,四墙上尽可能大地开着长方形的窗。青花瓷是海晨的至爱 —相对于陶艺的大开大合甚至艰涩而言,青花精致、细腻,更近于生活,已然青花了十数年,仍旧不离不弃。最近海晨在福州路近外滩的地方,在一间老建筑里,开了一个小店,叫做“海上青花”。摆出亲手制作的各式作品,感性的,书卷气的美,向人们提示着都市里疏远了青花的缺憾。
青花的风致


沿着扶梯上行,我们谈着青花。始于元代的青花,像中国的其它艺术如书和画,种在中国哲学的土壤里,同承一脉,开枝散叶,讲求形式简练却蕴意深厚。海晨久于练习书画,很自然地,用青花做起画来,画了餐厅里的那座屏风—深色的木质框架上,每扇屏风面是一块硕大的青花瓷板。整个屏风连起来看,是以国画手法绘制的姿态各异的几株老树,每个笔触均见功力;单看每一屏,又自成篇章。简到了极处,只有蓝和白,也奢华到了极处。
因为海晨,这房子里的一桌一几,都有了几分青花的风致—形简神不简。
最喜欢的是阁楼。从楼梯上伸头看时,已喜欢上了。屋顶和墙,大块的白色。大梁,人字形檩条和支柱,是一水的深色木料。像一幅线描的房屋结构图。家具随和地,都依着空间的形状或主线条的走势,或转角,或延长,轻拢慢捻。山墙上,顺着人字形,做了张书架,在收拢处自然收拢,书架的上部用一个同质的百页门把空调包在里面,以免太过突兀。架上是满满一架书。阁楼边缘较 矮的地方,依着有角度的空间做了两个侧面为三角形的大柜子。四四方方的柜门,没什么线条,很厚实的深色,只看重实木的肌理和质感,里面是细细地规划过的使用空间。
一侧斜斜的屋顶上开了大的窗户,与墙上的窗户连成一片。想是在晴朗的晚上,可以在这里奢侈地看星星。窗下,是海晨的工作台,放得很矮,背景是窗外的风景。桌子应该是一块老门板安上四个粗壮的钢腿,朴拙以外还很现代。
一支烟,一壶茶,舒服的椅子,就谈起了上海的老房子。
逝者如斯


巴黎古老而充满生机的街道有几分像上海,又渐渐地大相径庭。巴黎,除了拉.芳丹的那一小撮现代化高楼以外,基本上就是奥斯曼的1870年的巴黎。你可以循着书,去抚摸一叶历史,也可以一路行走,感受迎面而来的浓得化不开的文化沉积。上海,让识途的老马们也有时找不着北了。笋子似的,最打眼的是杂沓林立的摩天大楼,争着世界第几;剥开里面是簇新的商务楼和高级住宅;再剥开看到新的旧的工房,层层包着的,是里面的老上海的老房子。不论曾经辉煌还是寒酸,一律住得超过饱和,随意地拉着线,晾晒着日常琐碎和无奈的不考究。为了城市的发展,有的地方也就一片一片地拆了。清水砖墙、百页窗、门檐上的雕花、金不换的木地板、风光不再的进口花砖统统掷在地下,像一张昨天的报纸,人们已在等着新的。
在老房子们要拆之前,海晨就去把石库门拍下来,做在磁器上,有时候一幢房子有几个不忍割舍的侧面,就分别做在一套餐具中的每一件上,以资追忆。
日子久了,就想自己拥有一幢老房子。
房子买下时,里面住四户人家,有四个做饭的地方和四个厕所,所有能利用的空间都住上人,阳台和前后院也盖上了房子。楼梯上有四个一样的灯,每家人都只按属于自已的那个灯的开关。
像考古一样,海晨把这件文物研究了又研究,小心地凿去新建的赘生部分,又参照相邻房子的样子,考证原来的细节。在把老浴缸周围的护墙敲下来时,发现水泥里面包着的浴缸有四只漂亮的老虎脚,缸底清晰可见英文的生产厂商名字,重新烤瓷以后,八十年前的舶来品,依旧坚实完美。配合这时空变换的气氛,洗手间的主灯按旧时的式样,一根电线下悬着一个灯泡,灯泡上罩着花瓣似的磨砂玻璃灯罩,是从古董市场里淘回来的。一日一日地,沧桑渐渐褪去,现出了房子的原貌:欧洲式的生活艺术、中国式的内敛的生活态度、实用的结构,完美的空间感、精良的材质、优雅的细部装饰……,足以管窥上海的那一叶历史,窥见凭窗凝神的张爱玲,愤怒得无法停止踱步的周树人,壁炉前郁郁的阮铃玉……
木楼梯宽而厚,下楼时,再次感受木扶手如温玉般的质感。大部分的台阶被磨损得凹下去,不知曾钗光鬓影地往来多少过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