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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为你死了

王朝导购·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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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分类: 图书,小说,情感 ,其他 ,

作者: (美)尼尔森 著,谢仲伟 译

出 版 社: 中国友谊出版公司

出版时间: 2010-7-1字数: 129000版次: 1页数: 278印刷时间: 2010-7-1开本: 大32开印次: 1纸张: 胶版纸I S B N : 9787505727199包装: 平装

我以为你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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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为你死了
内容简介

有时让人忍俊不禁,有时让人醍醐灌顶,有时让人感动落泪,如人生般复杂的狗仔哲学,一只酷狗领你体验生活中的五味杂陈。

关于友谊,关于温情,关于爱,关于给予……

保罗,一个人生陷入低谷的作家,生活中唯一的安慰与快乐来源是一只会说话的狗——斯特拉。她梦想跟汉堡来个亲密接触;她懂得思辨并且语言犀利;她性格温顺,却跟保罗争论人所面对的压力,讨论人生,教会保罗狗眼看世界,是一个魅力十足的狗界哲学家。

当斯特拉渐渐老去,她决定远赴天国。当她闭上眼睛的刹那,她的主人保罗,也开始渐渐地远离堕落。

我以为你死了
作者简介

皮特尼尔森(Pete Nelson)他写过十九本小说、六本非小说。之前,以笔名出版的小说版权曾输至:英国、 德国、荷兰、保加利亚、日本、法国、意大利和泰国等地。此次,首度以真名出版作品。他曾获得美国推理作家协会的爱伦坡奖;著作《Left For Dead》曾获得克里斯多福奖;他曾被提名为美国图书协会年度前十大青少年好书作者;他曾被《Esquire》评为美国四十岁以下最棒的作家之一,现居纽约。

我以为你死了
目录

第一章他们俩哪儿都没去

第二章回家的“华夫饼肚皮”

第三章不想说再见

第四章国王卡尔

第五章流放啤酒乡

第六章关键时刻

第七章吉米卡特的秘密生活

第八章约定的规则

第九章达尔文的进化论

第十章真实的小舟之行

第十一章过去还是未来

第十二章惊慌

第十三章椒盐饼逻辑

第十四章欢笑俱乐部

第十五章信念

第十六章暴雨将至

第十七章水熊

第十八章坚持到底

第十九章卡萨布兰卡

第二十章时光

第二十一章热情无用

第二十二章北极的真相

第二十三章何时

第二十四章柏林墙

第二十五章朝圣者的旅行

第二十六章所有的事

第二十七章兄弟

第二十八章每个孩子都会偷看

第二十九章愚者的天性

第三十章我还以为你死了

我以为你死了
媒体评论

“一种无法抗拒的声音,一个绝对可以依赖的英雄,一条名为斯特拉的狗——会偷走你的心。皮特尼尔森精心搭建了这个故事,读完,你就会爱上它。” ——苏珊契弗《美国布鲁姆斯堡》作者“这本书既有趣,又令人心碎。读完之后,各种情绪久久挥之不去。这是一部聪慧、有趣、高度原创又十分贴心的小说,讲述了一个男人从不可料想的地方得到所有关于爱的帮助的故事。”——玛丽海伦斯蒂夫尼亚克《The Cailiffs of Baghdad. Georgia》作者“在一个不成熟的年代,我们看到了这样一本属于未来的作品。故事讲述了一位中年男子,在所有其他事上都霉运不断的时候,却拥有了最宝贵的——爱。事实上,皮特尼尔森将狗会说话这件事表现得如此波澜不惊,已经展现了他出众的写作能力。” ——怀恩古柏《美国明信片》作者

我以为你死了
书摘插图

1.冬天/春天

“在显微镜下你会很容易观察到这样的现象:当单个心脏细胞彼此隔离的时候,它们都有自己的跳动频率。长久以来,人们观察到,当这些心脏细胞挤在一起的时候,它们会同步自己的脉冲。最近的研究表明,那些倾向于同步脉冲的心脏细胞,在接触到彼此之前,已经开始细微的同步化行动。迄今为止,人们还不知道它们是怎样对彼此发射讯号的。一些科学家推测,这种未知的交流或许可以穿越很长的距离。这或许可以解释群居动物如何结合在一起,或许可以解释当主人回家时宠物为何会有感觉,甚至可以说明当人们陷入爱情的时候,他们彼此的心灵如何互相召唤。”

——保罗古斯塔弗森,《愚者的天性》,阿瑟格林 图书(纽约,1999),P223

第一章 他们俩哪儿都没去

1998年冬天,二十世纪快要结束的时候,康涅狄格河 附近的一个大学城里。人行道旁的一座房子因为距离铁轨太近,墙壁上的挂画一直处于需要被扶正的状态——即使从来没有人试图这样做。保罗古斯塔弗森走在路上,已经有些醉了。在家门口,他摘下右手上的手套,夹在左胳肢窝里,右手笨拙地在裤兜里摸索房子的钥匙。

雪下得很大,这意味着,清理道路的扫雪车会整夜轰鸣。

三月初的时候,保罗会在去铲走门前的积雪,以此作为对房东太太几年没涨房租的回报。房东太太就住在楼上,她这几年没有涨房租,一部分原因也跟保罗一直的友好和勤劳相关。积极能干的邻居总是在保罗起床的之前已经将自家的私人车道上的清理干净,他会在路上撒盐或者沙子,甚至可能用到了吹头发的吹风机。保罗并不讨厌铲雪,即使在小时候,在明尼阿波利斯的家中,他已经铲过足够的雪。

中午前他需要赶到机场,好搭乘去往双城的班机。如果他更高明点的话,这本是一次可以避免的飞行。有些日子,总是比其他日子好一些。

“我回来了。”保罗进门后反手关门,好隔开外面的严寒。

“我以为你死了。”狗说。她叫斯特拉,一半德国牧羊犬的血统,一半黄色拉布拉多的血统。仅从外表看,她更像后者。幸运的是,她从拉布拉多的血统里遗传了性格方面的温和,仅从德国牧羊犬那里继承了天生的整洁和强烈的防卫意识。作为那窝中的Omega dog ,这只是意味着她经常有被欺侮的感觉。

“又一回,我没死。”

“那就尽情享受吧。”她冷冷地说。斯特拉没有持久的意识,所以每次保罗脱离她的视线、嗅觉或者听觉范围,她就以为他死了。“今天晚上过得怎么样?”

“我去麻省吧听布鲁斯了。”保罗低下头搔弄斯特拉的耳后时,头有点儿晕。斯特拉的项圈丁零零地响了。

“你有没有发现,你生活的规律性都快赶上猫了?”

“没必要这么刻薄吧。你想去散个步或者做点儿其他什么吗?”

“散步?好啊,散步挺好的。外面冷吗?如果天气不好,我可不想去。”

“没有什么所谓的坏天气,”她说,“只有穿了不合适的衣服。”

她还可以走到门口,即使有时候得由保罗帮她抬起后腿,她才能从狗床上下来。一般来说,他去哪儿都会带着这条狗;但是今天因为天气的原因,他把她留在了家里。这里是西马萨诸塞州一个小小的大学城,他们住在这所公寓的一层。公寓处在铁轨和北安普顿公墓之间,就像是个双层三明治。

斯特拉在门前停了下来,不安地望着窗外的雪花。然后,她小心翼翼地迈了出去。

“慢点儿,”保罗说着把斯特拉抱了起来,然后抱着她走下人行道旁的三级石灰台阶。他以前用旧门板和旧地毯给她做过一个斜坡,但这样的天气,自己走下去对她来说还是太难了。下来后,他轻轻地把她放下。她走在他的前侧,不时用鼻子嗅嗅斯利沃斯基家的灌木丛和灌木丛旁的房子。当然,她还会去嗅其他一切在过去的七年中他们每天晚上都会路过的地方。他们在这里已经住了七年,但她偶尔还是会绊一下脚。

这就是他们俩。

保罗用力地呼吸,他能感受到雪花飘落在他的脸上。街对面邻居家圣诞节的灯还亮着,他们旁边的那户邻居正在看电视。保罗望向街角的房子,住在房子里的那个学生——“日记女孩”,他这样称呼她——依然坐在电脑边,她的侧脸剪影在二楼的窗后散发出蓝色的光。有时候,她会梳理自己的头发,她是个可爱的姑娘。

在街角路灯的照射下,他检视了一下脚下的人行道。雪花很大,落下的时候像鳞片一样,在路边钠灯的光晕里投下碎影。他就站在光晕的正中央,想象着可以从北风中汲取力量。在有人看到他之前,他会停止这个动作。

“我有没有告诉你,你会在切斯特那里待上一周?”他对斯特拉说。

“没问题,”斯特拉说,“我还蛮喜欢切斯特的。”

“有什么好不喜欢的吗?”

“我为什么要去切斯特那里?”

“我得回家一趟,我爸中风了。”

“中风?那是什么?”

“就是你的大脑的一部分坏死了,”保罗说,“或者是因为动脉里塞满了血栓,大脑供血不足,或者是动脉爆裂,大脑供血过多——我查过了。”

“也就是说,供血不足和供血过多都不好了?”

“也许吧。”保罗说。

“真是个猜不透的谜题。”

“的确,”保罗附和着,“而且很有讽刺意味。”

“这就是说他的部分大脑坏死了吗?”斯特拉问。

“差不多吧!”保罗回答。他们边走边说话。

“哪部分坏死了呢?大脑究竟有多少个部件啊?”

“很多,还不知道究竟有多严重。在酒吧里一个家伙告诉我,如果得到及时的救治的话,脑组织损坏还是可以控制的。”

“一个在酒吧的家伙说的?”

“没错。”

“真遗憾,”斯特拉说,“你找到了一个可以获得可靠医疗信息的来源。”

“他当时正在铲路上的积雪。”

“你爸还是酒吧那个家伙?”

“我爸。所以——这是我的过错,我们应该给他买个扫雪机来着。我本来应该更多地调查一下,然后找到最好的一款,但我没能说服他——其实我们一直很担心他去铲雪,因为我们家族有中风和心脏病的遗传病史。”

保罗在一辆车的车篷上抓了一把雪,尝试着攥个雪球,但是雪还不够潮湿。

“我有点儿疑惑,既然是家族病史,为什么说这是你的过错?”斯特拉说着,停下来去嗅栅栏柱的底部。

“他这是在折磨他自己,”保罗说,“如果我们给他买了我去调查过的扫雪机,他至少会过得舒服点儿。”

“好吧,世上可没有什么如果。”

“即使他可能根本不会去用,他喜欢铲雪这项‘运动’。”

“又来了,‘事后诸葛亮’可没什么用处。”

“嘿,拐了。”保罗说着,左转上了帕森街。

“去哪儿?”斯特拉问。

“我想再走走。”保罗说着,向公墓的方向走去。

“标牌上说,禁止狗进入。”斯特拉提醒他。

“生活总得冒点儿险。”保罗说着,竖起了大衣的领子,好阻挡雪吹进他脖子。他摘下一只手套,摸摸后兜,确定自己是不是带了盛狗粪的塑料袋——它就在兜里。他们沿着轮胎碾过的痕迹走着,脚底与积雪摩擦发出的吱吱声让他想起了自己的青葱岁月——在他年长到能够领取驾照之前,他走过多少这样的路啊!即使是大风雪的夜晚,他也要出去,找朋友、找刺激——只要能摆脱那个房子——他可以做任何事。而现在,当时那种对摆脱父母追求自由的渴求,让他感到一阵阵的痛。公墓里的墓碑提醒着他,用不了多久,他就可以彻底解脱了。走在墓碑之间,假装这不是真的,的确很难。

“夜色真不错,”斯特拉想让保罗的情绪好起来,“我喜欢下雪时的宁静。”

“我也是。”

“即使这会影响我的嗅觉。”

“为什么?”

“天冷的时候,水汽不会像高温时那样蒸发。”斯特拉耐心地解释说。他们之前有过同样的问答。

“知道为什么他们把公墓围上栅栏吗?”保罗看着墓碑上的标签问。镇上一个名叫西尔维斯特格拉厄姆的名人,葬在了这里。他曾经是个演讲家和健康饮食的提倡者,还很普遍地被误认为是“全麦饼干” 的发明人——实际上,他只是发明了制作全麦饼干的面粉而已。另一个葬在这里的小镇名人是艾米丽迪肯森,曾经住在河对岸的阿默斯特。保罗曾经臆想,这两个人作为同时代的人或者同一公墓的鬼魂,是否曾经相遇。

“为什么呢?”斯特拉问,即使她已经对答案耳熟能详。

“因为人们死后都想住进来。”

“不错的笑话。”斯特拉说,“公墓外面靠近艾米丽迪肯森坟墓的那条路,不是给隐遁者的车道吗?”

“我以前说过这个吗?”

“一两次吧。”斯特拉说。事实上,这是每次他谈到公墓都会讲的笑话。针对不同的场合,他都强迫症似的讲固定的笑话。比如,如果他看到一个漏勺,他就会建议厨师“千万别对着漏勺唱歌,那会过滤掉你的声音的!”斯特拉容忍这一切,比其他人好,保罗一直这么说。

回到家的时候,他抱着她走过门前的台阶,然后把她放在门廊上。进了房间,她喝了一口水,闻了闻食盆里新添的狗粮,然后走到散热器旁边的自己的窝。“L.L.Bean ,红色彩格呢,下部有高品质填充物。”她对邻居的狗这样形容自己的窝。即使她的男友切斯特发誓说那只是聚乙烯填充物;但另一方面,他只是只金毛——并不是什么严格意义上的科学家。她发出咕噜的一声,抻了一下身体,表现出满足的神情。

保罗把大衣扔到椅子上,然后坐进沙发里。他拿起电视遥控器,从头开始换台。每个频道他会看那么几秒,判断有没有看下去的必要。不,他不想投资房地产或者给汽车抛光,不想购买清洁剂或用那些上了年纪的老牌男女明星推荐的护肤护发用品。他还能记起70年代电视机刚刚兴起的时候,他们说:“人们将会为电视节目按月付费,所以不需要电视广告——那将是一个无广告电视时代。”

保罗关掉了电视。凯伦以前说过他缺乏自制力,她从来都没有喜欢过看电视。他一开始就知道这一点,但还是娶了她——这就让他自己陷入一直被批评的境地。如果能有再来一次的机会的话,这种错误是他绝对不会再犯的。

他感觉有些疲惫,想上床去睡了。飞机旅行让他感到紧张,这一夜肯定不会好过。锁后门的时候他才发现,他忘记了检查电话留言。一共有两条电话留言:

第一条留言是塔姆森的,过去的三个月里面他在和她交往。其实也算不上什么交往,他们的关系更像是一种陌生人相互间彬彬有礼、各取所需的相处。这种相处涵盖了身体的亲密接触,所以当他回想的时候会感觉有点儿头大。在保罗眼里,真正的交往关系应该是对彼此或远或近的未来都有承诺,但现在他们俩之间的关系,就保罗看来,他们的未来并不乐观。

“你好,保罗,是我。我打电话只是想告诉你,我今天过得一点儿都不好。WebVan 前景一片萧条,周围的每个人都在更新自己的简历,还从办公室偷东西。这里有很多不好的征兆——德瑞克说他最喜欢的弹球机坏了,要拿出去‘修理’,我敢打赌,他肯定是藏在了什么地方,等公司破产的时候也就无法收回了。所以,不管怎样,我只是想跟你说说话,因为我很想你,我需要听到你的声音。现在是晚上十一点了,如果你愿意,你随时可以打电话叫醒我。祝你明天旅途愉快,如果你今天没打电话给我的话,到你父母家的时候,记得给我打电话。我知道接下来会很难熬,但是我相信你肯定可以的。你一定可以的!好吗?你爸爸肯定会好起来的。记得打电话给我哦。”

她的声音很性感,有一种淡淡的烟熏过的感觉。她暗里掺杂了波士顿东北走廊 、罗德岛、纽约各地的口音,这让人听起来感觉她很强硬,但事实并不是这样。这个时间对于给她回电话来说,太晚了。

第二条留言来自他的妈妈。每次她打电话都会以“你好!保罗,我是妈妈”作为开始,就好像他听不出她的声音似的。

“你好,保罗——我是妈妈,”她说,“现在差不多十一点钟了,我在仁爱医院。你爸爸还在休息,看上去还算舒服;你姐姐来了,我去弄点儿咖啡就回去。罗兰牧师也来过了,不过已经走了。我想碧茨会去机场接你的,她有你的航班号,所以不用担心。很想念你——我的小男孩,妈妈非常爱你。再见。”

地球上至少还有一个人把他当成小男孩来看待,这种想法让他感觉还不错。

保罗在杯子里加满冰块,又往里倒了一些苏格兰威士忌;随后,他又加了一些酒,因为今夜对他来说尤其难熬,而明天只会更坏。他带着这杯酒走到床边,坐下来继续阅读《安娜卡列尼娜》。过去的三年里,他每天都会读这本书中的一段,大约只读一段。他听到脚趾甲与地板接触发出的嗒嗒声,斯特拉自己从狗窝里出来,向他这边儿走来。

“你想睡床吗?”他问她。

“没错。”

“你发誓不会在半夜叽叽咕咕地叫,要不然我会失望的。我需要睡觉。我走了以后,切斯特的主人会过来带你去他们家。”

“我发誓不叫。”她说。

他把斯特拉抱到床上,她在他的脚边为自己找了个舒服的地方。他试图继续阅读。列文确信基蒂 认为他是个蠢货,保罗倾向于基蒂的看法。他把书放下,心中想着自己的父亲是否还知道清醒与睡梦之间的区别,或者如果他的脑袋里一个单词也没有了,他感觉到困境、束缚和窒息的时候应该怎么办?每一次中风也许都是独一无二、无法计量的,是在某些范畴内不可预测的。他母亲说这在以前发生过,保罗的父亲曾经抱怨头疼,也有过说话含糊不清的状况,但她从来没试图去弄清楚究竟是什么问题。“我看见他正在铲雪,然后就发现他不见了,我还以为他是被挡住了。”他母亲在电话里说,“我出去找他,发现他躺在人行道上。我的第一反应是他滑倒了。”

保罗的父亲并没有醒过来,她怕是心脏病发作,赶紧打了911急救电话。急救员告诉她千万不要挪动病人,因为推撞也许会导致心脏病二次发作。她为他盖上一条毯子,在他倒下的地方守着。救护车把他送到了医院,然后诊断出了中风。医生为他开了些药来溶解血栓,但医生同时说,只有在大脑组织和大脑没有因为缺血缺氧产生大面积损伤之前,药物才会有效。也许,这个老男人只是以为自己在做一个无法醒来的梦吧,也许是个好梦,也许不是。

“怎么?”斯特拉说,“你叹气了。”

“只是在想事情。”保罗说,“如果你可以是一种蔬菜,你会选择是哪种蔬菜?”

“西红柿是水果,还是蔬菜?”

“现在还有些争论,你为什么想做西红柿?”

“这样就可以和那些汉堡亲密接触了啊。”斯特拉说。

“但如果你是个西红柿,你就不会想吃汉堡了啊。”

“我当然会想吃。我为什么要改变吃汉堡的习惯呢?难道只因为我是个西红柿?”

“到时候你就会想吃西红柿需要的食物了,这是我们有史以来最愚蠢的对话了。”保罗说。

“也不是,其实这种对话相当典型。”

“你觉得我父亲会好起来吗?”保罗问。

“当然。他是个坚强的老硬汉,不是吗?”

“他曾经去公园跟大学的冰球队一起打冰球,一直到六十五岁。”

“他是活着的人里面唯一一个认为戈迪霍尔 是半途而废的。”

“没错,活着的人里面唯一一个认为戈迪霍尔是半途而废的。”保罗说。

“你父亲不是个半途而废的人。”

“如果那能讨得他的欢心的话。”

“换句话说,每个人都会变老和死去,这个你是知道的,对吧?”

“我当然知道。”

“也应该有这样的生老病死,要不然地球上还不到处都是腐朽的、无用的、需要别人照顾的老家伙。那样不好,对吧?”

“对,那不可能好的。”

“如果你问我,我会说:你们人类通过人工的、非自然的方式延长了自己的寿命,却同时严重地毁坏了我们生存的环境。你们的寿命应该是四十岁,最多五十岁。你们不应该为了多活三四十年而把事情弄糟。”

“那似乎有点儿不友好。”

“我并没有人身攻击的意思。”

“哟,看看是谁在说话,”保罗说,“你多大了?十五岁?在动物的世界里怎么换算?”

“十五岁半。”她骄傲地说,“这都是相对的。在乌龟的世界里,这算不了什么;但对于蝴蝶来说,这就是永恒。希望你的父亲一切都好,但如果不是所期望的样子——毕竟,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这就是我要说的——如果他去了,就意味着你会拥有更多的食物。”

“这不是食物的问题。”

“保罗,”斯特拉说,“所有的问题都是食物的问题,区别只在于你选择在哪里躺下。即使这个问题,也应该是距离食物不远的地方。如果有这样两个选项,一个是睡觉的地方舒服又温暖,但距离食物很远;而另一个地方睡起来很不舒服,但就在厨房旁边,我觉得你会选择后者。”

“对你来说,我只是一碗Iams ,对吧?那就是我对你全部的意义?”

“你不只是一碗食物,保罗,你还是一碗水,甚至你还帮我打扫便便。”有时候,她会在商业区的人行道上大便。每当这时,她都会转身对保罗说:“亲爱的,你会捡起来的,对吗?”

“我想说的是,”她继续说,“有没有那么一条线。在这条线之上,生活很美好,所以要继续生活,因为你是健康的、警觉的,所有的事情都很顺利;但在这条线之下,生活很悲哀。在这条线之下的时候,你很痛苦,或许你在伤害别人,或者在看到你爱的人的时候不再快乐,或许你因为大小便失禁而一直处于尴尬之中。在那条线之下,拔下插头比不拔要好。到时候,一定要见机行事。”

“我会好好考虑的。”保罗说。

她蜷起身子,把头放在了自己的腿上。

“如果他死了,你会成为家里的‘首领’吗?”她稍后又问。

曾经有一次,他跟她解释狼群作为群居动物的阶层划分,这是他为自己正在写作的新书所做的调查中的一项,书的暂定名是“愚者的天性”。

“不,会是我的哥哥——卡尔。”保罗说。

“哦,所以你连试都不想试吗?”斯特拉问。

“不用为这个担心——很久之前,我就在那场战役中失败了。”他说,“其实这是我们俩的共通之处。也许你并不记得,你是当时那群小狗里面最害羞的一个。你的同胞曾经把你撞来撞去。”

“如果是那样的话,你也许应该准备些礼物才好……”在她说出这句话时,他已经睡着了。

她吸了口气,然后竖起脑袋,耳听八方。她听见地下室的火炉在运转,一辆卡车逐渐远去,守夜灯的气炉发出嘶嘶声,厨房护壁板的后面有一只老鼠在挠墙。当然,还有她主人的呼吸声,他的心跳声,他轻轻的磨牙声——有压力的时候会出现的症状。除此之外,似乎一切都井然有序。

现在再去回忆她的同胞们,真的很困难。她能记起曾经在草地上欢快地奔跑,当然经常是跑在最后的一个。但“最后一名”从来没有让她困扰,至少还有什么可以让她跟随。她记起一个农场,模糊地,有个胖胖的男人在暮色中弹奏班卓琴,并且唱着:

“亲爱的人儿,酒尽何处寻余欢?

亲爱的人儿,酒尽何处寻余欢?

酒尽何处寻余欢?

伫立墙角,撅起小嘴,

亲爱的人儿,亲爱的人儿。”

“晚安,保罗。”她说。他在打鼾,但这从来都不会影响她。

第二章 回家的“华夫饼肚皮”

他姐姐的教名是伊丽莎白,但是大家都叫她碧茨。她比保罗大两岁,虽然有一头金发,但就明尼苏达州的标准来说,她算不得金发碧眼的美女。她一个人在出口等他,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她的孩子在家,跟他们的父亲尤金在一起。

“他们想来接你来着,但我担心,雪这么大,机场可能会取消你的航班。”

碧茨是兄弟姐妹里跟保罗关系最好的。尽管在他们小的时候,碧茨也曾经跟家里的其他同胞一样,偶尔折磨家里的小宝贝保罗。但他得承认,在戏弄他的时候,碧茨是最有创造性的。比如有一次,在他们的哥哥卡尔的帮助下,碧茨把保罗摁倒在地,并坐在他身上。她还把保罗的衣服掀起来,把一个网球拍放在他的肚皮上,用发刷刷从球拍网格里挤出来的肉。等她把球拍拿掉的时候,他就有了所谓的“华夫饼肚皮”。在年长的和年幼的孩子之间,她甚至是缓和、调解者,即使心情不好的时候也会出坏点子,但总起来说还是好的。她的房子和父母的房子之间只有一英里半的距离,所以她是最经常顺便来访的一个,看看哈罗德和贝弗利有没有什么需要。

“他怎么样?”他问姐姐。

“现在已经稳定了。虽然情况不妙,但是也没有变坏的迹象。你待会儿就能看到了。你的旅途怎么样?”

他用手做了一个“不过如此”的姿势。“我觉得我在飞机上从来没有过愉快的谈话。”

“真遗憾,他们给你吃的了吗?”她说。

“什么都没有。”

“我想医院的咖啡馆还开着,那些食物也许会让你不舒服,但至少你已经在医院了。”她笑着说。

他在飞机上喝了四杯伏特加,他想去尿尿。机场的卫生间让他感到不舒服,男人们斜挎着包站在小便池旁边,来来回回。人或者行李总会不小心撞到你,使得你尿在鞋上。他本来想尿在自己藏在行李箱里的一个瓶子里,但他随后就放弃了这个想法,因为人们都在等他。

在开车的过程中,她尽量详细地讲述了有关父亲发病的所有情况。他们的父亲遭遇了一次人类可能有的最严重的缺血性中风。唯一的幸运是,这不是出血性中风,因为爆裂的血管太硬了,不能应付血栓。脑损伤主要在右脑和运动皮层,他几乎需要重新学习所有的事情。他可以移动右手并可以轻轻地抓握,但另一半身体几乎是瘫痪的。他的左腿和左脚有偶发性痉挛,这说明还有存活的神经活动,并且对环境有意识。但是在最初的二十四小时里,他有两次严重的发作。现在,他在严密的监护下。她警告自己的弟弟,见到父亲的时候说不定会感到震惊,因为父亲身上缠满了接连机器的管子和线。

碧茨驾驶着自己的小型货车,沿街路过许多熟悉的标志性存在:一家Rexall 药店、一个体育用品商店、希尔斯大楼等。到达医院的时候,保罗在医院的礼品店旁边找到一个卫生间。在排空了最后一滴尿之后,他就像一个得救的人,对着镜子,手指划过自己的头发,然后准备去面对所有的可能。

“我讨厌这个地方。”沿着画在地板上的蓝色标志线走过大厅的时候,他说。保罗之前来过慈济医院三次。第一次是为了缝线,因为一个六年级的孩子用雪球打伤了他的眼睛;第二次是上高中踢足球的时候伤到了自己的胳膊;最后一次是来探望跟他同名的保罗爷爷——他在一次癌症的外科手术后卧床不起,干瘪得就像是窗台上风干的蘑菇。

“我上次在这里是临产的时候,待了三十七个小时。” 碧茨说,“哦,真难忘。”

“医院应该按小时收费,这样人们出院就会快一些。”保罗说。

“对于诈病,我的确很愧疚。不过,那段时间我真的很开心。”

保罗跟姐姐在走廊里停了下来。

“我必须问一下,你在生我的气吗?”他说。

“为什么?”

“我本来应该为扫雪机询价。”他说,“如果他没有去铲雪,这一切说不定不会发生。”

“当时我生了你五秒钟的气,”她告诉他,“但你并不是他脑袋里有血栓的原因。如果他没有去铲雪,也会有其他的诱因。也许只是躺在床上,他就会得一次中风。同样的话我也对妈妈说了。妈妈也在自责,她觉得如果她一直望向窗外的话,他倒下的时候她就会发现。但你是不可能一直盯着一个人的,如果可以的话,我的孩子们脑袋上就不会有那么多缝线留下的疤了。”

走廊尽头,重症监护病房,他父亲病房的门虚掩着,他轻轻地开了门。一个护士告诉他们,他们的母亲贝弗利,有事出去了。碧茨出去找她。离开前,碧茨轻轻掐了一下保罗的胳膊,说:“别担心,他不会咬你的。”

伏特加使他麻木,但还不够。他看到了自己的父亲,他的假牙露在外面,眼镜摘掉了,雪白的头发、鼻子和静脉上的插管,像极了当时卧床的保罗爷爷。但他们俩之间的区别是,保罗爷爷当时只是半昏迷,而且直到最后一刻还是欢欣的;保罗父亲的眼则紧闭着,呼吸微弱,只有走到近处才能感觉到他的呼吸。一个连接有透明塑料软管的仪器通过他的鼻孔为他输氧,那看上去就像是个粉色塑料的八字胡。双臂上的输液管滴下的是血清和营养剂,一个半满的尿袋挂有他病床的床尾,导尿管就在他的脚边收集尿液。监测器的探头遍布全身,多功能身体监测仪提供诸如体温、心率、血压,还有保罗所不能确定的各种数据。远远的墙边靠着一系列还没有使用的医疗器械。尽管,保罗对父亲的第一印象更多的是一个科学工程,而不是一场人生戏剧,或许像是从医疗剧里看来的场景,并不真实。他想知道他的父亲此刻在想什么。

哈罗德穿着白底蓝色菱形图案的无领病号服。病床旁边的桌上是一束花、一个空杯子、一个健怡可乐的空罐子、一桶吃了一半的饼干、一本《圣经》和他母亲的眼镜。房间角落里的电视机关着,但保罗想把它打开,好让自己分神。保罗想,这多么奇怪啊,自己还能动,还能看、听和理解,而他的父亲已经不能了。哈罗德曾经是保罗想要占据的所有力量的源泉,如果这个老人曾经教给过他什么,那就是如何坚强。

“你现在在哪儿?”他想问。

在荧光灯的照射下,只有七十二岁的父亲,看上去苍白而没有生气,像有九十岁。思绪回转,奇怪的是,保罗想起了关于父亲最早的记忆,也是他保有的最早的记忆之一。他记得父亲躺在一张病床上,是另一个地区的另一家医院,而且那时父亲的身边没有这么多高科技的东西。当时,他只有三岁,是个害羞的孩子。对于车祸本身,他没有任何记忆,但是他记得父亲头上缠着绷带、鼻子上插着帮助呼吸的管子。在进医院之前,他父亲开车滑出结冰的路面,撞到了一座桥上——当时全家人都在车上。

当时他们刚参加完一个由哈罗德海军战友组织的圣诞节前的聚会,那些男人都曾经跟他一起在太平洋舰队服役。保罗记得当时他紧紧抓着保罗爷爷的手,走过很长的充满消毒水味道的医院走廊,听见医生的姓名从广播里传来。他记得当时大人告诉他,如果他感觉身体没问题,就可以在礼品店里买任意他想要的东西,但他遗憾地发现,店里没什么是他想要的。他还记得大人们告诉他要“非常”安静,直到他相信他所发出的任何噪声都可能杀死某人的时候,他的确做到了“非常”安静。

保罗他们首先停下来去看他的妈妈,她的伤势比较轻。贝弗利的嘴角挤出了一丝虚弱的笑容,捏了捏他的手。然后,他们去看哈罗德,他看着保罗却不能说话。卡尔的肩膀受伤了,头上也暂时缠上了绷带;碧茨碰到了脑袋,飞迸的玻璃划伤了她。到后来,她右眉上留下一道疤。许多年过去了,那道疤逐渐变成了一条线,让她看上去有一种永远都在困惑的神情。对她不熟悉的人有时候会觉得她正在讽刺或者挖苦谁,但实际上并没有。在那场车祸中,保罗基本上算是完好无损的,除了撞在靠枕和气囊上造成的几处划伤以及胸部擦伤。父母恢复期间,孩子们跟保罗爷爷和卢拉奶奶住在一起。

保罗还记起了其他一些事情。他记得当时在他父亲的病房里见到过一个金色短发、虎背熊腰的男人,他穿着军装,也许是他父亲的战友。他记得那身军装,特别是那人胸前、臂上的勋章。他父亲从来不谈论服役时候的事情,或许与此相关,他也从未说起那天的车祸。那时候,保罗尚不知道死为何事,所以他从来不曾担忧,只是不耐烦地等待着他的家庭生活恢复常态。

“你做到过一次,硬汉。”保罗对父亲低语,“你可以再来一次。”

他想起了有关死亡的一些事情,比如价值、成就感、成功与失败、最后的审判、永恒的乐章等等。碧茨这时候回来了。

“妈妈在大厅里,她说她马上过来。医生说可以在休息室吃东西,我们准备点中国菜的外卖。”她说,“还没来得及问候你,你还好吧?见过凯伦吗?”

保罗想知道,哈罗德是不是可以听见他们的谈话,但就表面看来,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听到了。

“在同一个小镇上,不见面并不容易。”保罗说。家人都不太清楚对于这次离婚应该表达些什么样的观点,毕竟,就某方面而言,家里人没有谁离过婚。好在保罗自己也不太想谈论这个话题,“她还在艺术委员会,所以她常在城区。到目前为止,我们都在尽力避免遇见彼此。”

“是说你们的关系还不错吗?”

“我没想过这个,毕竟我们都要往前看。”

保罗妈妈回来了,给自己的儿子一个长长的拥抱。他也抱着自己的母亲,紧紧地。这个拥抱里充满了他对家庭的感激,这个家庭不会背叛你、离开你去和别人住在一起。

“见到你太高兴了。很遗憾,这样的天气还要你坐飞机回来,但是见到你真的很高兴。我确信你父亲也会很高兴的。”她走到病床边,倚在丈夫的旁边,说:“哈罗德,你看谁回来了?是保罗。”

出于自私或者其他的原因,保罗期待着心率监测器上能奇迹地出现一两个峰值,以作为父亲知道他回来的反应。但他心跳依然平稳,毫无变化。

贝弗利回过头来对保罗说:“哦,上帝,你头发的颜色怎么这么暗了?”

“妈妈,自我上大学起,你就在这么说。我的头发五岁的时候就变成暗色了,从那时起一直如此。”

“我知道,但我一直不能接受。”妈妈说。

碧茨出去拿食物的时候,保罗单独和母亲在一起。期间,有个护士进来请他们去休息室等待,然后调校了父亲病房里的仪器。

“你是怎么挺过来的?”保罗问母亲。

“好吧,你知道,等你到我这个岁数的时候就清楚这种事随时可能会发生了。两个教堂里的朋友,都得了中风。”

贝弗利五英尺二英寸高,自年轻起,就越来越瘦小。曾经有一天,他对她说,如果她像浣熊那么大,他们就能把她放在手提箱里带她去任何她想去的地方。她的头发已经斑白,但很浓密。今天再看到她,保罗觉得她更瘦了。她坐在沙发上,把一堆过期杂志挪开,保罗坐到她旁边。她告诉保罗所有医生对她说的话,保罗从她身上看到一种他从未见到过的冷静。保罗一直觉得,自己从母亲那里继承了不安全感,也从父亲那里继承了固执的心态。她在一个小本子上做了笔记,以此作为提示,尽量全地让保罗知道父亲的病情。医生曾经告诉她,他们无法预测脑损伤的程度和深度。医学上曾经认为,如果治疗在前六个月还不能有进展,就会希望渺茫。但随着医学和医药的发展,恢复期现在已经差不多延长到了四年。

贝弗利告诉保罗,医生给哈罗德开了阿司匹林和肝磷脂来稀释他的血液,从而防止他腿部产生的血栓造成肺栓塞。医生还给他服用三氮烷来稳定他的情绪,因为中风造成的右脑损伤经常会造成情绪低沉。哈罗德暂时丧失了语言能力,而现在判断他的理解能力还为时过早。但很明显的是,他有些困惑,在集中注意力上也有困难。

“最好的消息是,他没有病情恶化的迹象,也不太可能遭遇另一次中风。”贝弗利说。保罗对母亲所说的一切印象深刻,他想,即使医生没有告诉她全部,她也记下了她所能听到的所有信息。出于趋利避害的人类本性,我们总是按照自己的喜好整理记忆。他想起了碧茨告诉他的——有关母亲自责的事情。

“这听起来像是随时都可能发生的意外。”保罗说,“没有人可以预知,在此之前,他的身体一直不错。”

“医生说,对于他的年纪而言,他的身体算是很好的了。血栓或许是这两天才产生的。”贝弗利说。

“我只是希望您的身体也好好的,毕竟您还要照顾自己。”保罗说。

“哦,亲爱的,不用担心我。你知道,在我们楼下咖啡馆的对面有一个小教堂,你随时可以去祷告。我已经跟上帝说过了,请他关照一下你父亲。”

在对动物行为进行调查的时候,保罗曾经读过一篇来自科学家的文章,文中得出的结论和通常的看法相反:根据最新的统计数据推断,祈祷、乐观和幽默感对于病危的人,并没有明显的效果。但是,对于等在病房外的病人家属来说,这并不意味着毫无用处。

“这样真好。”他说。

“你哥哥帮了很大的忙。”贝弗利说,“他坚持要求一个神经科专家做你父亲的主治医师,我想我们的家庭医生有点难过。他们说鉴于你父亲的年龄,准备把他从康复室转移到普通病房,卡尔坚决反对。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他今天来过了吗?”保罗问。想象他哥哥对医生扔出一堆法律术语并不难。即使到处都是关于律师的笑话,但是当你需要的时候,家里有这么一位还真不错。

“他可能随时会到。碧茨没有告诉你吗?他开完会就来。”贝弗利说。

“我记不清了,也许说过吧。”保罗说。

卡尔是IBM公司的代理律师,他赚了很多钱,然后通过各种投资,赚了更多的钱。卡尔经常敦促保罗跟他走一样的路,即使卡尔自己也常说,保罗没什么经济头脑。卡尔对保罗有一种奇怪的前恭后倨的方式:“老天,保罗,你知道你是家里最有创造力的一个,也就是说,你应该最有大脑,但是为什么你对钱就一窍不通呢?”对于要见到卡尔,保罗有五味杂陈的感觉。他爱自己的哥哥,却又被对方弄得不知所措。

“他真的帮了很多忙。”母亲说,“你回来真好。要是你能住得近一些,我们也就能多见几次了。”

“是的。”他说,尽管东海岸很适合他。

另外,有三个人跟他们一起在休息室。角落里的一个老妇人在看电视上的美国有线新闻;一个年轻的母亲带着她的小孩,现在已经过孩子就寝的时间很久了。碧茨带着食物回来的时候,贝弗利问其他人要不要一起吃。角落里的老妇人有礼貌地微笑着摇摇头;年轻的妈妈说了谢谢,还说她等着跟医生说几句话就会离开。碧茨把食物放在角落的圆桌上。她从棕色的纸袋里拿出了五个线提的纸盒,把几套包好的塑料餐具散放在桌上,她还买了一次性的纸盘。她说自己在停车场遇见了卡尔,他先去买水,稍后就到。

不一会儿,保罗就听到了卡尔渐近的脚步声,这与医院工作人员的软底鞋发出的声音完全不同。用“时髦”形容卡尔完全不为过,他穿了黑色的粗条灯芯绒裤子和黑色的水手领喀什米尔毛衣,里面是蓝色的牛津免熨衬衣,脚下是一双棕色的有流苏装饰的Cole-Haan 便鞋。还有他的一头红发——他是家里唯一一个红头发的孩子(父母曾经考虑给他取名艾瑞克),他剪了罗伯特雷德福的发型,还有精心修剪过的红色胡须与之相配。

“我去了一下病房,”卡尔说着把水放在桌上,然后去拥抱自己的母亲。“父亲在睡觉。”他转向保罗,“你还好吗?航空公司有没有给你医疗折扣?”

“给了。”保罗说。

“有什么新消息吗?”他又问贝弗利。

贝弗利全部告诉了他。与上次他来的时候相比,情况稍微有点儿变化。上次,哈罗德有点低烧,在使用抗生素之后,他的体温已经恢复正常。卡尔说自己都快饿死了,这时,保罗才想起来自己也饿了。他们打开盒子,边吃东西,边小声地交谈。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卡尔对贝弗利说。保罗对哥哥的自信有些惊奇,但他一直以来都这么自信,不管有没有自信的根据。

“工作怎么样?”他问保罗。他熟练地用着筷子,而保罗用的是叉子。“还在研究那些小动物吗?有什么新项目吗?还是有关‘白痴’的书,对吧?”

“是‘愚者’”,保罗纠正他,“‘笨蛋之书’比我们的更专业一些。”

“‘笨蛋之书’都是些骗人的玩意儿,你的这个是讲什么的?”

“天性。”

“‘愚者的天性’?”卡尔说,“你真是太适合这个话题了。”

这里卡尔说的是保罗还是童子军时的一次“冒险行为”。卡尔比保罗早四年加入橄榄山步行军110部,他顺利地得到了雄鹰奖章 ,而保罗却因为吸烟被开除出了童子军。其实,保罗和他的队员吸的既不是烟草,也不是大麻,而是从森林里弄来的其他东西,比如,菝葜叶、臭松叶、铁角蕨叶、藜叶和各种北明尼苏达当地的松果类植物。他们抽的东西没有什么致幻的成分,整个行为看起来像是个值得一试的调查。卡尔告发了他们。保罗试图用童子军章程跟他争辩,说规定里只禁止吸食烟草和大麻,而事实在于,卡尔认识童子军更高级别的负责人,那种争辩毫无意义。尽管自己的弟弟被开除会让卡尔没面子,他还是这么做了。后来,保罗发现被童子军开除是件因祸得福的事情,因为比起野外行军,在沙滩上跟大家一起玩(或者即使没人一起)要有趣得多,但当时他还是有些不舒服。

他忽视了这次挑衅,因为时间和地点都不允许他回击,但他的警惕性马上就高了起来。

“是你的主意吗?”卡尔问。

“实际上,是编辑的主意,我想他是在赎罪。”

“赎罪?为什么?”

“他曾经跟绿色和平组织一起前往新斯科舍 对海豹的幼仔儿喷漆。”

“那他的确应该感到愧疚,”妈妈说,“那太可怕了。”

“他们不是在伤害它们,妈妈。”保罗说,“他们这么做是为了阻止那些谋求海豹皮的捕猎者。他们给海豹喷上橙色的荧光漆,海豹皮就毫无用处了。”

“那么,情况有好转吗?”妈妈问。

“事实上没有。所有的海豹幼仔儿都需要身体的保护色来逃避北极熊的攻击。这样一来,北极熊吃掉了所有的幼仔儿。或许,它们还在谈论有关‘自助餐之夜’的话题。”保罗说。

他们边吃边讨论着眼前的实际问题。卡尔跟负责哈罗德康复的人有过一次长谈,他认为哈罗德的康复首先应该从穿衣和吃饭开始,并且应该尽快提上日程,情绪低沉的风险最容易出现在那些再次放弃独立生活希望的患者身上。哈罗德回家的时候,他还不能爬楼梯,可以暂时——或者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把他安置在日光浴室。卡尔已经安排好了一个物理治疗师,每星期对哈罗德进行九个小时的肢体训练,另外还有一个语言治疗师会同时对他进行每周九小时的语言恢复训练。他、碧茨、艾瑞卡和尤金会尽可能多地过来,减轻母亲的重担。如果这一切都不奏效的话,在合适的时机,他们会考虑把父亲送到疗养院。医疗保险会承担大部分的费用,保罗曾经说想跟兄弟姐妹平均分担父亲的治疗费用,但事实上卡尔每年挣的钱是保罗收入的十倍以上。这里所谓的平均分担对他们两个人来说,相同的数字也会是不同的概念,这一点他们两个都知道。

在与医院里的一个女人聊过之后,卡尔还计划给父母买一台电脑。因为那个女人建议说,如果病人只有一只手可以恢复,电脑可以作为可用的康复方案的辅助。一方面,病人可以通过点击鼠标解决简单的疑问,从而锐化他们的思维;另一方面,病人甚至可以通过敲击输入“是”或“不”来达成与他人的沟通。如果肢体控制能力可以提高,病人最终可以点击图标或者字母来进行拼写,任何对大脑语言中心的刺激都会对哈罗德有帮助,这在促进神经活动的同时,还可以帮助他重新集中注意力。

“或许你可以跟父亲进行即时对话。”卡尔对保罗说,然后转身对贝弗利说,“无论如何,是你们都保持在线的时候了。”

保罗对这个意见表示同意,贝弗利看上去有些犹豫,卡尔问她为什么。

“我只是觉得不太想上网。”贝弗利说。

“原因是?”卡尔问。

“嗯,我不太懂。而且我不想黑客盗用我的信用卡,我知道他们会入侵电脑,窃取别人的信息。”

卡尔向她保证这不是她需要担心的问题,而且如果能让她更舒服的话,他乐意用自己的名字和信用卡付电信公司的钱。听完这些,贝弗利才答应。

吃东西的时候,保罗想起以前大家一起吃饭的场景。他们坐在厨房的餐桌旁,哈罗德看着报纸,时不时停下来吃点儿东西;卡尔顺时针地擦着他的盘子,即使闭着嘴,嚼东西的声音还是很大;在餐桌的掩护下,碧茨不时地踢保罗一下;贝弗利则不停地一边起来去火炉上给大家拿吃的(她总是最后一个吃完的),一边说“别担心那些土豆”或者“自己来,别担心那些芦笋”,直到孩子们开她的玩笑,假装被土豆或者芦笋吓到了,然后大家都笑出声来。他也记得那些争吵。如今,在医院的休息室,显然有人缺席了。他觉得这一切都不对劲。

贝弗利说,罗兰牧师刚刚打过电话,说第二天教堂里会有一场特别为哈罗德举行的祈祷。卡尔说他们决定为他儿子霍华德筹办的生日Party要照常举行,因为这个Party在父亲中风之前很久就开始准备了。Party会在祈祷结束后在卡尔的家里举行,只邀请了家人和堂兄妹参加。碧茨同意说,如果把生日Party取消的话,孩子们会很失望的。

“生活还要继续,对吧?”卡尔说,“我想在祈祷之前来看看爸爸,或许生日Party结束后可以带孩子们来看看爷爷,除非你们觉得这有些多余。”

“他会很高兴的。”贝弗利说。

这时候,大家该从盒子里取自己的签饼 吃了,保罗却谢绝了。他决定,在看到今天这么多的事情后,鉴于父亲的身体状况,是时候开始考虑自己的健康问题,并想办法更健康了。少吃甜品或许就是个不错的开始,再说他从来也没在意过签饼带来的运气。大多数时候,这些签饼要么变味了,要么潮潮的、不新鲜。卡尔抬眼问他:“你不吃这个吗?”

“不想吃。”保罗说。

“那么至少看看纸条上的字吧。”或许是因为卡尔跋扈的腔调让保罗想起了曾经的争吵。他们的声音很低,但是谈话的气氛更紧张了。

“不了,谢谢。”保罗说。

“为什么不?很有趣的。”

“为什么要?”保罗说,“如果纸条上写的东西跟我现实的未来机遇有那么一丁点儿的联系,我都会感到惊奇,特别是考虑到这些字都是五十年前,一个我从未谋面的、在中国的人写的,那人说不定已经死了。”保罗说。

“那不是重点,这是命运。”卡尔说。

“什么命运?”

“你拿到的那块脆饼。”

“只剩一块儿了,我有其他的选择吗?”

“最后一块儿也是你的命运。”卡尔说。

“我不想吃,这也是我的命运。”

“不,这是自愿的。命运就是为什么你要打开你的脆饼,看里面的纸条。”

“如果我不愿意的话,我没必要看那些纸条。我没必要做任何事情。”

“那我帮你打开看。”卡尔说着就去盒子里取最后的脆饼。在卡尔拿到之前,保罗抢到脆饼攥在自己手里。

“这是我的脆饼,没错吧?”他说。他拿着脆饼,走到休息室的另一边,问那个年轻的母亲可不可以把脆饼给孩子吃。年轻母亲感谢了他,她把包装纸撕开,然后把脆饼递给自己三岁的孩子。孩子拿着脆饼并没有马上吃,而是翻来覆去地看。突然,脆饼碎开了,纸条随着一半脆饼掉在了地上。年轻的妈妈把碎屑捡起来,简单地看了一眼纸条,然后扔进了废纸篓。她的孩子太小了,还不能明白是什么意思。

“好啦,”保罗说着回到桌旁,“很明显,让孩子得到纸条就是命运。”

碧茨翻了个白眼,她见识过太多类似的事情了。卡尔没说话,看上去很生气的样子。保罗清楚地知道,卡尔肯定想去废纸篓里把纸条拿出来,看看上面究竟写了什么。保罗帮着碧茨收拾完桌子,把垃圾扔在了废纸篓里的纸条上,这让卡尔彻底没辙了。

碧茨对保罗说,她可以带他回父母家,保罗拒绝了,说自己跟母亲一起回去。

“你回家吧,我想我今天还会在这里待一夜。”贝弗利说,“你父亲房间的沙发椅我已经弄好了,很舒服的。到家的时候,你帮我检查一下有没有插座什么的……”

“我已经检查过了,妈妈。”碧茨说,“放心吧,我有钥匙。”

“在去教堂祈祷前,我会回家换衣服。”贝弗利拿起自己的大衣和提包,“我想大家都需要睡一下才好。”

他们走到哈罗德的病房。保罗惊奇地发现,在他斜身亲吻父亲的额头道晚安时,父亲的双颊流下了眼泪。

“护士说,这只是神经反应,据说跟他的感受没什么关系。”碧茨说。

“据说?”保罗问。贝弗利用纸巾抹去丈夫的眼泪,这时保罗忽然意识到,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父亲哭泣。

第三章 不想说再见

碧茨开车的时候,保罗望向车窗外。这个城市从他离开的时候就开始改变了。城市的四肢不断伸向四周的耕地,而在中心商业区,商业气息与城市文化继续格格不入着。在市中心和郊区之间的广大区域,一切都很相像。他们路过他曾经就读的高中时,碧茨告诉他,现在这个学校已经变成了表演艺术学校,吸引了城市各个角落的孩子。保罗看见自己本班教室前的过道,他曾经在这里High 过。他想起那天,他以为自己抽的是牛至 或明尼苏达沟沟草 ,后来才发现那是大麻。刚巧上课的铃声响了,那种精神状态下,他重复读着自己学生周报的第一句,读了大概有一个小时。

保罗父母的房子在南明尼阿波利斯,有三个卧室,是拉毛粉饰的联邦式建筑 。在这个夏天之前,他的父母重新装了屋顶。他们计划卖掉这个房子,但是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公寓。他们曾经说往南,比如在亚利桑那或者田纳西,找个退休社区,但这也只是说说而已。他无法想象父母可以住在明尼苏达州以外的地方。

碧茨指着门廊的花盆告诉保罗,母亲把备用钥匙藏在了花盆底下,然后她用自己的钥匙开了门。保罗把行李包丢在楼梯底端。碧茨问他要不要把柴炉的火生起来,还问他有没有其他需要。这一切都让保罗觉得奇怪,就他记忆所及,这是他第一次独自在这个房子里过夜。

“我需要打个电话。”保罗告诉她。

“你有女朋友吗?”

“是的,她是个女孩儿,还是个朋友。”

碧茨用手抹了一下额头,当时他们正在厨房。

“那是什么意思?”她倚在长桌上说,“那你们究竟有没有在交往呢?”

“差不多吧。”

“‘差不多’是什么意思?”

“你以为你是谁?私人侦探吗?”保罗说。

“别着急,亲爱的。我这么问,只是觉得你还没准备好再次跃入‘情海’。”碧茨说。

保罗注意到,冰箱门上,母亲所贴的照片里,他结婚时的照片都被揭走了。他和凯伦切蛋糕的5×8英寸的照片,他穿燕尾服的照片,凯伦穿礼服、戴面纱的照片都不见了。他想知道贝弗利是如何处理那些照片的。她在阁楼上有一个箱子,里面装了有三十年历史的圣诞贺卡。她从来不会扔掉那些具有历史意义的物件,比如结婚时的照片。

“我还没准备好,这才是重点。我是在‘情海’里,但走得很浅,刚刚没过脚踝。我和她之间的关系很浅,我们彼此喜欢,但都在努力不要超越自己的承受范围。”

“你们是只在约会吗?” 碧茨问。

“对我来说是的,”他回答道,“她先前还有个恋人。”

“是吗?”

“是的,但是他俩不会有什么结果的。她想见我的时候随时可以见我,她甚至会跟那个男人说起我。没有什么偷偷摸摸的,也没有谁在玩弄谁。我们对任何事都很开放——没有什么规则说你不能同时约会几个人。”

“这样啊,”碧茨说,“只是一定要确保她是对你好的,我不希望看到你和错的人交往。”

“其实那正是我们见面的原因。如果现在遇到对的人,我反而会不知所措。我们没有真正交往,这种情况下,她反而是对的人。”

尽管,一直以来他都是爱女人的(从二年级开始,他发现整个学年自己都无法将眼睛从雷斯特小姐晃动的乳房上挪开),但直到最近他才发现,他并不了解她们。他不清楚,对于爱情,他是想得太多还是太少。他发现“爱”这个词里包含了很多“谜团”。尽管,他知道自己在冒着毁灭这个“谜团”的风险。过去的二十年里,他还是不遗余力地在寻找“谜团”的答案。每段恋情结束时,他都会花比享受恋情或参与恋情更多的时间,来思考和分析那段感情。有时候,那些最少思考恋情的男生看起来最幸运,那些大脑简单、不修边幅的一字眉男生会更容易得到女人的喜爱。对于保罗来说,恋情维系的时间越长,他就会越困惑,感情也就会变得越复杂;他跟塔姆森的感情,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永远不会深到让他困惑的地步。这让一切简单起来。她对他来说也不是完全错的人,但就现在而言,她也还不是他的。一旦有那么一天,他们在一起了,她提出或者期待许多保罗无法负担的东西,他就会跑开——即使赢得她的好感是保罗现在的目标。但这一切都毫无意义,只要他没太多地考虑这段感情,其实还是很有趣的。他知道他无法向姐姐解释这一切。离婚之后,他跟碧茨曾经在电话里充分地讨论过他的感情究竟是哪儿出了问题。碧茨说,他跟凯伦一开始就是个错,早在婚礼之前她就很担心。后来,保罗让她对自己保证,如果下次她再有这种担心,就要第一时间说出来,省得事后麻烦。

“那女孩儿叫什么名字?”

“塔姆森。”

“塔姆森?我喜欢这个名字。这个名字有什么含义吗?”

“是家族传下来的名字,我想这来源于法国。”他说。

“她的家族姓什么?”

“普劳蒂。”

“那她多大年纪?能说出披头士成员中四个人的名字吗?”

“她知道彼得贝斯特、斯图亚特苏茨里费、比利普雷斯顿、布莱恩爱普斯坦、乔治马丁和阿兰弗莱德,但她只比我小五岁。”

“你确定,你已经准备好跟你同年龄段的人交往了吗?这听起来像是你往前迈了相当大的一步。” 碧茨说。

“是你告诉我,我需要一个能教训我的人的。”他说。

“她教训过你了?”

“还没有,不过她可以。”

“你们怎么认识的?”

“我们一起吃过午餐,一开始是那种严格意义上的商务午餐。”

塔姆森有一次打电话给他,问他可不可以把他的图书网站作为她所工作的电子商务网站的友情链接,因为当时他的名字出现在一本叫做《愚者的视野》的书的封面上。他对她解释,他接手之后只完成了方案,书的原作者在完成初稿之前就去世了。她对他说无须担心,她所工作的名为Web Van的电子商务网站的老板,只需要些实际内容来吸引更多的浏览量,比如刻薄的文章、新闻、笑话、短篇故事,甚至诗歌。他们就这么聊着,第一次通电话就超过了一个小时。当她说她会到伍斯特开会并且提议他们见面吃个饭的时候,他的心跳突然加速起来。

“她离婚了吗?”

“对,但我也不想跟没有婚史的人交往了。”

“孩子呢?”

保罗摇了摇头。

“他们试过要孩子,但没能成功。”

“那她的另一段感情是怎么回事?”碧茨问,“只是玩玩吗?”

“他叫斯蒂芬,是个放射学专家。他和妻子已经分居了,正在闹离婚,但他们有两个孩子——一个十岁,一个十二岁,我想这让事情办起来很麻烦。她最好的朋友凯特琳告诉我,她更喜欢我。”

“她是指塔姆森,还是凯特琳?”

“凯特琳喜欢我胜过斯蒂芬。”保罗澄清说。保罗跟凯特琳是在一个午餐聚会上认识的,按塔姆森的说法,他“出色地通过了她最好朋友的测试”。他经常觉得自己表现得不是出色,而是笨拙,但那次聚会的确很有趣。凯特琳在厨房里向保罗透露,斯蒂芬很平庸,甚至有些乏味,就像是长高了一点的塔姆森的前夫。凯特琳说,她觉得塔姆森需要一个能激发她创造力的男人。

“但是,就像我说的,她可以去见任何她想见的人,我也是。当然,这并不是说我想这么做。我们有一个约定,就是对彼此要完全坦诚而且不做任何评判。我们之间什么都可以说。”

“这是我听过的最愚蠢的约定。” 碧茨说。

“也许,你是对的。”保罗说,“如果最后没什么结果的话,我们至少还有妒忌和欺骗作为依靠。”

这时,电话铃声响了。

“你的电话。”碧茨说。

“这就是我需要电话的原因。”保罗说。他希望还不算太晚,因为他答应过她从医院回来就给她打电话。

“我可以偷听吗?”碧茨问。上高中的时候,她曾经偷听过一次,那次是保罗紧张兮兮地给一个女孩打电话;那次之后,她让他永远记住了他对女孩说的“我喜欢你,是因为你是你……”

“不可以。”他说。

碧茨说,第二天来接他去教堂,他拒绝了,说自己可以跟母亲去。他没带套装,但是有一件不错的衬衣,还可以从父亲的收藏里借一条领带,甚至可以借一条跟高中时从父亲那里所借的一样的领带,外面再穿一件毛衣就可以了。

碧茨走了以后,他打开冰箱看了一眼。不用想他也知道,在这个房子的任何一个地方,他都不可能找到一瓶啤酒或者葡萄酒或者威士忌。上了楼,他把行李箱放在客房的床上,打开了它。他还有五小瓶烈酒,第二天售酒的商店都会停业,所以他留了四瓶帮自己克服接下来可能面临的困难。他打开一瓶作为睡前的安慰剂,然后走到父亲的书房去打电话。

要跟塔姆森讲电话的想法让他很兴奋。第一次通电话的时候,开始他们表现得很专业,只谈工作;但没多久,他们就开始聊起了私人话题,比如,他们最喜欢的乐队、最爱去的地方、最爱吃的食物。他们发现彼此的爱好很相像,而且想知道更多对方的信息。两天后,他开车去伍斯特跟她吃午餐,事前他什么都没想,认为见机行事最好。他没费什么劲就找到了约好的餐厅,在那家寿司店他们点了李子酒。她比他所敢想象的漂亮太多了:她身材娇小,及肩的直发是墨西哥红木的颜色;眼睛是淡褐色的,炯炯有神;漂亮的面颊、光滑的皮肤、完美的牙齿和嘴唇,美到他都想去吻她。她的手小巧而柔软,但是握起来却很有力。她的身材也比凯伦的好(这是一种下意识的比较),凯伦的身体有些男孩子气。再一次,他们让彼此感到放松,他们谈论工作、天气、体育、新英格兰、政治等。她以前玩过扑克,还喜欢一个人去沙滩上听音乐——她最喜欢的是著名爵士女伶的歌声,比如,艾拉、比利、贝茜、布洛森和朱迪 。她有一个鱼缸,她上过烹饪课程,但通常只吃酸奶和胡萝卜。他们就这么说着,直到他们都明确地意识到,他们需要的不只是这样的闲谈。

他问起有关她家里的事情。她的哥哥迈克住在加利福尼亚。她的妈妈朱迪斯住在罗德岛的金斯顿,是南郡学校系统的一名老师(他们都是老师的孩子,是他们众多相似点中的一个)。塔姆森的父亲约翰,以前是通用公司的一个工程师,曾经不停地因公出差在外。她对他最美好的记忆是他工作完回家的时候,跟他并排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里重播的《霍根英雄》 。他刚过五十岁,就被确诊为癌症。塔姆森曾经跟一个叫唐纳德的男子订婚,父亲病后,尽管那时开始她已经对那段感情产生怀疑,但她还是提前了婚期——实际上,这些她都对保罗说过,她深深地知道她跟唐纳德不会有结果,但她拒绝承认这一点。因为父亲的病情,她觉得自己不能取消婚礼,因为她想让父亲觉得自己会幸福。

轮到保罗说的时候,他简单地描述了一下自己失败的婚姻。他小心翼翼地让自己别显得痛苦或者是在责备谁,他知道说前妻的坏话是不礼貌的行为。塔姆森问他有没有跟谁约会的时候,他诚实地告诉她他都忘记怎么约会了。他告诉她,有两次他约女生出来,但都被拒绝了,因为他的邀请里有太多的试探和胆怯。塔姆森建议他,如果他想让人知道他对人家有兴趣,就要毫不迟疑地说出来。就在这一刻,他用双手环抱住她,开始吻她。这是他有史以来做过的最冲动的事情,也是他经历过的最令人兴奋的接吻,就像电影里一样。考虑到,他对作为情人、丈夫或者伙伴角色的毫无信心,这一举动让他们两个都感到震惊。李子酒给他壮了胆,但是他的第一反应是应该道歉。她微笑的方式还有她第二次吻回他的举动让他明白了,根本无须道歉,他正确地理解并反馈了她的暗示。后来,他们又接了几次吻, 最后一次是站在停车场。她说她的通灵师告诉她,她会去见一个名字以“P” 开头的人。在保罗揭开这个不切实际的说法之前,她说,她该走了。保罗不相信通灵师,但他知道告诉她这一点没什么好处。她跟他吻别,或者在某个层面上说,他们没有说再见。“嗯,啊。”他说。他应该说些更有意义的话的。

那天之后,他喜欢上了想念她。想到她,他就会很平静。在他父亲的办公室,他根据记忆拨通了她的电话。

她的电话留言机说:

“你好,我是塔姆森,有事请留言。如果是保罗,我出去了,不过随时可以打来叫醒我,要不然就早上再打给我。”

他把电话放回去,但是就在那一瞬间,他听见塔姆森的电话机发出哔哔声。这意味着她醒了,知道有人打过电话,甚至可以猜到是他,这让他很尴尬。现在,他必须拨回去,切实地说点儿什么。

他停下来分析她电话留言的含义。她专门给他录了一条电话留言,这是好的征兆,这意味着她在想他,而且不怕别人(斯蒂芬)听见。她说自己出去了,但是没说去哪儿,或许这意味着她跟某人(斯蒂芬)在一起。这就不妙了。但她还说“随时可以打来叫醒我”,这也不错,这意味着她没在斯蒂芬那里过夜,斯蒂芬也没在她那里过夜。但她又加了一句“要不然就早上再打给我”,这也不妙,这可能意味着她在他那儿,或者他在她那儿,再或者她在过滤电话,无论如何到第二天早上之前他都找不到她。除非,她是真的想让他给她打电话而不在乎时间,这不是好现象。

他需要想一想。尽管他们确实说过要对彼此坦诚,没什么行为是过分的,但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彼此都会小心地避开有关斯蒂芬的话题。他知道要想在这场情战中获胜就得聪明点儿,他需要做那个被倾诉的对象,而不是那个被抱怨的人。

他盯着电话机看了一会儿。这个胶木的旋转式拨号电话是他青春期的一个重要部分。当年,就在这个房间里,他曾经试图鼓起勇气给一个女孩儿打电话,并努力思考应该说什么。这个如今作为他父亲书房的房间,以前是他跟哥哥的卧室。一张大的双人床取代了以前的双层床,一套档案柜和从祖父那里继承来的巨大橡木桌子摆在房间里。墙壁上都是相片,有父亲跟大学同学的合照,有父亲和海军战友的合照(他仔细地看了一下这张照片,但是没有找到曾经在医院遇到过的那个胸肌发达的短发男人),还有这些年父亲所获得的奖励和荣誉的照片——其中,有一张是父亲获得明尼阿波利斯教师系统年度老师的情景。

作为老师的孩子,这让他在高中时代相当尴尬,这种关系几乎自然地让他成为同学们的“敌人”。为了向大家证明他跟大家是一样的,他抽大麻、喝酒,寻找所有可能让自己陷入麻烦的机会。哈罗德古斯塔弗森,尽管不是那么普遍受欢迎,但比起那些假装亲切的老师来,他更容易被接受。因为他的公正和诚实,更因为他的认真。他广受尊敬,甚至得到了那些有过过失、桀骜不驯的学生的认同。大家都说,在他的课堂上听一节课的收获和在别的老师那里听一周课的收获差不多。保罗避开父亲的课,也不在家里谈论学校的事情。他需要脱离自己的家庭,树立自己的个性,他需要自治权和隐私权。别的孩子在学校做的事家长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但他从来没有这样的幸运。从八年级开始,他利用每一个可能的机会住在同学家里,好逃离他认为自己家无处不在的、沉闷的家长监管。离开了家长探寻的眼睛,他可以说脏话、抽烟、喝酒、和姑娘们鬼混、无所顾忌地放松——他可以做他自己。他一度认为,他要成为的就是与他父亲完全相反的角色。而如今,站在父亲成就的包围中,他没有什么可以展示他可怜的人生。当年无意义的反叛看起来不是什么好主意。

相比自己满脸青春痘的年轻时代,现在盯着电话的他,已经无法想出更多的东西。他得出了和当年一样的结论:先拨通电话,到时候就知道该说什么了。他的手指划过电话机的拨号盘,重新拨出了刚才的号码。

“你好,我是塔姆森,有事请留言。如果是保罗,我出去了,不过随时可以打来叫醒我,要不然就早上再打给我。哔哔……”

“嗨,是我。”他说,“我到家了,你那边已经十点了吧,打电话是想跟你说晚安。我刚才在想,要是我多说会儿,能不能把你的电话录音带填满,但那明显是不对的。我从机场直接去了医院,然后在那里吃了饭。妈妈今天在医院守夜,所以我一个人在家,有点儿吓人呢。下次告诉你我爸的事情吧,总起来说他现在情况还算稳定,而且没有恶化的迹象。确切地说,除了他们还不清楚究竟有多糟糕外,没什么紧急情况。父亲的身体时好时坏,医生们还在继续检查。有什么其他情况我再跟你说吧,大家都有些累了。今天和哥哥有次小的口角,以后跟你细说。

“无论如何,我还是在不停地说,好让你知道我有多蠢之后大笑一番。不过,我不会让你得逞的。我多希望你现在跟我在一起啊。我现在在我父亲的书房里,这里曾经是我跟卡尔的卧室。看着父亲满墙的荣誉,我在想,或许我也该努力获得一些奖励才好。或者,等我回去的时候,我可以找个旧式的打印机给自己打些奖状出来,挂在工作室里。”

表现还不错,他想。他说得很慢,还可以想象她脸上的笑容。她会说,她喜欢他逗她开心的方式,这才是重要的。

“我知道,我答应过不会说太多以至于用完你的录音带,而且我发誓,我真的不会。不过,我真的希望你现在在家。如果我也在那里,我会从我珍藏的电影里取出《卡萨布兰卡》放给你看,因为你说你还没看过。你看电影的时候,我就帮你捏脚。说实话,坐在现在这个床上幻想你有点儿怪。不知道有没有跟你说过,我小时候的性幻想都是那些少女被逼跟我上床的场景。比如说,我会幻想我们被困在坍塌的山洞里,或者船难后流落在无人的小岛上,再或者飞机失事后迫降在北极,我义无反顾地解救她们于危难,但她们没有人主动给出爱情。唯一一次有人吻我,不是因为我救了她们的命,而是因为我成了世界上最后一个男人。这样说不会显得太自负吧?无论如何,我们稍后还有机会细聊,而且我真的不喜欢不停地说以至于用完你的录音带。”

他暂停了一下,慢慢地数到五。

“老天,这里还真冷。你那儿冷吗?我这里特别冷。你那边儿雪下得大吗?真不好意思,我还在不停地说。无论怎么样我都该停下来了,但我还想告诉你——我想你,想跟你说话。说实话,我心里期望着父亲的身体好起来,这样你们就能见面了。我会很难过,如果你们还没见面,他就……”

他发现说错话了——他打破了一个默认的规则,在他们不言而明的约定里,享受当下没有任何问题,但是谈未来就不对了。就像他妈以前说的“荒唐的用词错误”,他得再一次说驴头不对马嘴的话了。

“好吧,我现在肯定我刚才不该说那些。别误会,如果你能见我的家人我还是很高兴的,但很明显,现在还不太合适。当然,我希望某天我也可以见见你的妈妈和你的家人,但显然我们的关系还没到讨论见对方家人的时候……并不是说因为什么……”

“哔哔……”塔姆森的电话传出不合时宜的声音。

“见鬼!”他喊了一声,把话筒摔在基座上。

这一天并不好过,他希望自己第二天的状态会好些。

第四章 国王卡尔

“保罗,一块签饼?这就是你们争吵的原因?”斯特拉说。

“不是签饼的问题。”保罗说。

“而且还不是因为他吃了你的脆饼!”斯特拉说,“如果因为别人吃了你的脆饼而生气,我还能理解。但你跟我说,当时卡尔在劝你吃掉自己的签饼,我没说错吧?这我真的不能理解。”

“他有控制癖。”保罗说,“他以为他知道怎样做才是对所有人都好的。他的本意不错,但让人很不爽。”

保罗回到北汉普顿之后,倒了垃圾、浇了植物、把行李箱里的脏衣服一股脑扔进了洗衣筐。他播放了电话的留言,最后一条是塔姆森的,她说晚上开车过来找他。他给她打回去,在她的电话机上留言说,稍后他会去麻省吧喝点儿啤酒,她可以去那里找他。然后,他开车去接斯特拉,她这些日子都跟她的朋友切斯特在一起。那头金毛寻回猎犬有金子一样的心,脑袋却像石头一样僵硬。

斯特拉问他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他父亲怎么样了,他尽其所知地告诉了她。在他回家的那段时间,他每天都去医院看父亲,有时候跟妈妈一起,有时候跟姐姐一起,有时候自己去。他会大声地为父亲读报纸,遇到相关民主人士的新闻时,他会改用一种轻蔑的语调。他觉得这样有助于父亲身体的恢复。保罗最后一次去医院的时候,他的父亲已经恢复了神志:醒着的时候,他的眼珠转来转去地跟着家人的背影。有一次保罗坐在床边,握着父亲的手(四岁以后他就没这么做过),他能感觉到父亲的手在轻轻地抖动。

“我想,我们在那里的时候他是很高兴的,”保罗对斯特拉解释说,“但这很难说,这很奇怪。你不能望着一个人的脸,却还要去猜他在想什么。如果没有亲自体会,你永远都不知道那有多重要。”

“你妈妈应付得怎么样?”

“事实上,她很乐观。”保罗说,“每个人都卷起袖子说,我们去工作吧。”

“为什么要卷起袖子?”

“这只是打个比方。”

斯特拉安静地回味了一下保罗对她说的话,然后说她觉得还有什么事在让保罗烦恼。那就是他说的跟哥哥有过一次口角——有关签饼的那次,即使保罗觉得那很有趣。

“我觉得你吃了那块脆饼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斯特拉冷冷地说,“一定要保持平和的心态,这就是我要说的。”

“道理没错,换做你,你会吃掉脆饼吗?”保罗问。

“我会连签纸一起吃掉,这样就把你们俩的问题都解决了。另外,如果你吃了自己不想吃的东西,吞点儿草,一会儿就能全吐出来。”

“说起来容易。”保罗说。尽管斯特拉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但她的确说的没错。“人类称你这种做法为神经性贪食。另外,外面这么大的雪,根本没什么草。冬天狗在想呕吐的时候会怎么做?”

“如果你不想继续的话,我们可以换个话题。”斯特拉说,“我只是觉得你跟你哥哥之间的关系很奇怪,你们好像气量很小的样子。我说这话可真是有些鄙视你们的。你不爱你的哥哥吗?”

“我当然爱他,”保罗说,“我只是希望他住在新西兰。”

“那个地方好吗?”斯特拉问。

“那个地方很好,位置也不错。”

保罗开车的时候,想起了成长过程中的许多事情。那时,他对哥哥的祈愿可比让他去新西兰坏多了。他记起那次卡尔从棋盘边儿走开,既不答应继续下棋,也不认输,而保罗还有两步就可以将他的军并且击败他,那是保罗人生里第一次有这样的机会。他还记起,卡尔的鞋带断掉时,会偷走自己运动鞋上的鞋带;在自己还有麦片没吃完的时候,他就喝光了牛奶;卡尔还会把奥利奥饼干的夹心吃光,再把两片饼干叠在一起放回包装袋;过节烤棉花糖巧克力夹心饼干时,让自己做他的掩护(之后许多年,保罗都假装喜欢吃烤焦的棉花糖)。尽管,在自己人生前十年的儿童时期,保罗都将卡尔视为自己的敌人,他还是不自然地将卡尔作为自己的榜样:他想穿跟卡尔一样的衣服,想剪跟他一样的发型。保罗升入初中之后,他们的关系更紧张了,他忍不住去想:“这就是他对我把他当做一生的榜样的报偿?”

他看了一眼斯特拉,而她正竖着脑袋望着他。之后许多年,保罗都假装喜欢吃烤焦的棉花糖)。尽管,在自己人生前十年的儿童时期,保罗都将卡尔视为自己的敌人,他还是不自然地将卡尔作为

“这很难解释,”他告诉斯特拉,“你还记得你小的时候,跟自己的兄弟姐妹在一起,你是其中……”他忽然想起,有一次他跟斯特拉说她是那一窝里面最矮的一个,这让她难过了很久,“最友善的一个,但你的哥哥们都长得比你大,所以如果只有一碗粮食的话,他们会抢着先吃而不会留给你吗?”

“有一点模糊的印象。”斯特拉说。

“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在人类世界里,一旦你处于这样的境地,你永远都没有机会翻身。”

“在狗的世界里,你无须翻身。”斯特拉说,“有一种特定的社会等级,这就是你所需要的。我理解,如果你不明白自己的位置在哪里,你会感到困惑。”

“你的哥哥们永远比你先吃,这不会让你感到沮丧吗?”

“他们长得比我大,所以友善对我来说更重要。也许,我不该这么说,但我一直觉得你也是友善的那一个。那也是我们在一起的原因之一。”

他伸手去挠她耳朵下面的地方,她顺势倒在他臂弯里。

“处于底层本身没什么错,”他说,“那些自卑的人更让我厌烦。另外,那不是争执的真正原因,只是我生气 时候的借口。”

她看起来有些茫然。

“就是这里。”保罗说着伸手去摸斯特拉项圈下的皮毛 。

“那是我的脖子。”她说。

“小鸡脖子里的毛也是这个单词。”

“我看起来像小鸡吗?”

“那就用‘怒发冲冠’好了。当你想让自己看起来很强硬,想直接把别的狗吓走从而避免一场撕咬的时候,可以这么做。”保罗说。

“但我觉得你不像是想把你哥哥吓走,而是想故意气他。如果你不想让他生气,你会乖乖把脆饼吃掉,那对你来说轻而易举。”斯特拉说。

“好吧,那下次我把脆饼吃掉。”

“那你们争执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钱。”保罗说,“顺便说一下,本来我不用这么介意的。周日教堂祈祷过后,他把我们所有人请过去吃早午餐,因为那天是我侄子的生日,而他们不想重新安排时间。他在伊代纳有那么大的一套房子,看上去都让人畏惧。”

“确实,你本来不必这么介意的。”斯特拉说。

“这就是差距吧,他的邻居都是律师、医生或者银行家,他们赚的钱都比我多。”

“那你为什么不去做个律师或者医生或者银行家呢?”斯特拉问。

“早就没机会了。就像你说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角色。我喜欢我所做的,但我不知道接下来我要做什么。我不知道等待我的是一场盛宴,还是一场饥荒。”他的经纪人莫里西欧列文很善于鼓励他往好的方面想,他说“记住丘吉尔说过的‘成功的秘诀就在于不断地在失败中穿行,而同时不丢弃尝试的热情’”。莫里曾经给保罗带来他的第一次大转机。那就是在原作者因为“不相关疾病”突然去世之后,莫里找到了保罗来完成《愚者的视野》。到现在保罗都没明白,什么是所谓的“不相关疾病”。他们需要多想几个备用的书名,保罗的建议是《愚者之爱》,但不幸的是,这个书名已经有人用了。作者是一对欢喜冤家,他们俩结婚离婚,再结婚再离婚,重复了四次。在这点上,保罗承认自己不如他们。最后,编辑想出了《愚者的天性》。“这些东西都是极好的,但是一定要尽快写完,这样才能领到稿费,因为我想出版商不定什么时候就出差了。”莫里建议说,“这就是出版业。”

“对于卡尔来说,永远没有饥荒,等待他的都是盛宴。”保罗继续说,“我并不是说他不该有这些。他工作很努力,或许太努力了。”

保罗的哥哥永远都在鞭策自己,“就像是一根两头烧的蜡烛”,保罗的妈妈有次说。他从来不睡懒觉,永远都在接受各种训练,例如马拉松、十公里跑、半程铁人三项等。他干净姣好的外表、和蔼的眼神以及优雅的气质,让他读大学时就获得了无数东海岸女孩儿的青睐,但他最后选择了一个明尼苏达女孩儿——艾瑞卡斯蒂芬森,作为自己的终生伴侣。他们是耶鲁法学院的同学。作为耶鲁大学的肄业生,卡尔通过不懈的努力才被那个圈子接受,他被邀请参加高档的聚会,被理所当然地认为是校友中的佼佼者。但是,当他的未婚妻说为了离父母近些,想回明尼苏达州执业时,卡尔想都没想,就推掉了波士顿、纽约和华盛顿许多大律师事务所的offer。保罗一直不清楚卡尔是否后悔过,即使他真的后悔,也不会有人知道的。

“你工作也很努力啊,我觉得你应该得到跟律师或者医生一样的报酬。”斯特拉说。

“完全同意,下次开会我就提这个要求。你从来都不用工作,就自己偷着乐吧。”保罗说。

“我跟你住在一起,对吧?这就是我的工作。”斯特拉说。

“那我真该谢天谢地了,你是勤劳的那种。”保罗说。

“一半吧,我的另一半功能是运动。所以,争执的真正原因是什么?为什么是钱?”

卡尔儿子的生日Party结束后,卡尔对保罗说想到办公室跟他聊聊。卡尔在家的办公室里,有一张精致的L形红木办公桌,桌上的电脑显示器很显眼——保罗从来没见过这么大尺寸的显示器。墙上挂着卡尔从幼儿园起获得的不同荣誉,他的体育奖杯在书架的最上层,旁边是一张卡尔冲过终点线时的照片。照片里,他看上去很累,他的双手举在空中,红色的腋毛露了出来。保罗惊奇地发现卡尔竟然买了十本《愚者的视野》,而且在他的书架上层,有一本正竖直陈列在那儿。

“他说,为了避税,他曾经跟父亲一起讨论一份生前遗嘱,”保罗对斯特拉说,“父亲想在活着的时候把自己的财产分给儿女,而不是死了之后交给政府。人死了之后,政府会收很高的遗产税,家人所剩无几。”

“我真想咬想出这个法律的人咬上一口。”斯特拉说。

“你不是唯一一个这么想的。”保罗说,“是这样,父亲退休之后就开始投资股票市场,而且改变了自己的投资策略。他使用了‘翻转策略’ ,尽管我也不懂什么意思。”

“连我都知道什么是‘翻转’。”

“这跟你说的不是一个意思。”保罗对她说,“卡尔说,算下来父亲大约能给每个孩子三十万多作为礼物。”

“那是很多钱吗?”她问。

“对我来说是的。”保罗说。

“你想得到所有你能得到的金钱,对吧?”

“当然。”保罗说,“尽管有调查表明,很有钱的人跟只有一点钱的人幸福感差不多。”她疑惑地斜看了他一眼。“这是人的天性使然吧,我们总是想要更多。人们总是欲壑难填,也许知足常乐才好吧。”

“废话。”斯特拉说。

“这是你的天性。但对人类来说,做起来比听起来难多了。我脱离父亲的这个特别计划有些时候了。当年,我和凯伦遇到了一些经济上的困难,我打电话回家借钱。我说了‘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钱自然会来’这样的话之后,父亲说:‘有时候你不能只想着自己,也要为身边的人着想。有些时候为了你爱的人,你应该做你需要做的事情,特别是你喜欢做的事情不奏效的时候。’他把我视为一个失败者。不用说,我再也没找他借过钱。”

“明白。”

“我当然不是个理财天才。”保罗说。斯特拉讽刺地看了他一眼,他假装没看见,“但这不意味着做决定的时候,哥哥有权利把我排除在外。”

保罗对斯特拉解释说:“在起草这份生前遗嘱的时候,父亲授予了卡尔长期的委任书。在办公室里卡尔对他说,他认为应该推迟分配父亲的财产,以备后需。万一哈罗德遇到了最坏的情况,我们可能需要这笔钱来支付额外的特殊护理费之类的花销。我提出了不同意见,我认为父亲的生前遗嘱的确是为了应付‘最坏的情况’,如果父亲再次中风发作没有撑过来,那么我们就要支付大额的遗产税——这才是父亲最不愿看到的。”

“他把这件事弄得好像我很贪财或者冷血。”保罗说。

“但是你一点儿都不贪财,也不冷血。”斯特拉说。

“谢谢你,这才是我受伤的真正原因。”保罗说,“接着,卡尔扔出了真正的重磅炸弹:他要解雇父亲的理财顾问阿尼欧姆斯特德。他们俩合作了一辈子,他跟我们去同一家教堂。当年,我们都参加印第安互进会的时候,他还跟父亲一起雕刻过图腾柱。”

“印第安互进会是什么?”

“那是个基督教青年会的项目,在这个活动里面,白人打扮成印第安人的样子,假装他们是印第安人。父子是主要的参与者。”保罗说,“问题在于,卡尔利用自己的律师身份,接管了父亲的投资。”

卡尔告诉保罗自己早就想告诉他这一切,但是他从来没表示过任何兴趣。这倒是事实。卡尔跟他说,互联网的普及让市场产生了瞬息万变的可能。网络提供了巨大的信息量,越来越多的人在介入市场的时候根本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这就令证券市场出现了极差,股价忽上忽下不说,变化的速度也令人叹为观止。保罗每天读报纸的时候都会跳过商业信息的部分,但他还是知道证券市场的反常。每个月都会有各种记录被刷新,巨大的损失被报道,黑色星期五更加名副其实。卡尔的观点是,欧姆斯特德已经落后于这个时代了,在突然状况发生时,他会不知如何应对。“我们要对父亲的财产负责。”卡尔说。他的计划是在线管理父亲的投资,这样可以更迅捷地进行交易,而且不用支付大额的经纪人费用。“每个人都在这么做,”他说。他想让大家都知道这件事,“暂时,先让我照管这部分钱。如果你对我的能力有疑虑,随时可以过来查我的交易记录。”

“所以,即使你没有钱也不在乎钱,而且你对证券市场一窍不通,你还是想参与其中?”斯特拉说,“我不想评判你,我只是想让整件事明朗些。”

“谢谢你,”他对她说,“这些年的经历,让我不再信任他。我信任过他,但是他伤害了我。我发誓不会再让同样的事情发生。”

“他做过什么让你不信任他的事情?”斯特拉问。

“从哪件说起呢?比如,有一次在一个聚会上,黛比本森想去裸泳,也就是脱光了去游泳。一般情况下,在晚上喝完酒之后,这应该是件很性感的事儿。”

“难道不是吗?”

“在明尼苏达州不是。特别是周围的蚊子大得跟鸡一样,而且水特别冷,那对女孩儿的身体可能会有好的作用,但对男生完全不是,如果你明白我在说什么。”

斯特拉再次迷惑地看着他。

“总之,在宵禁时间之后很久我才回到家,因为我开车绕湖走了有一个小时,好让身上的酒味儿散去。我到家时,父亲正在等我,还问我是不是服了大麻。妈妈也在等我,这意味着事情很严重。我说不是服大麻,而是吸大麻。他说:‘大麻是毒品,没错吧?你在吸毒。’”

“酒精也是毒品吗?”斯特拉问。

“算是吧,但是人们不会说‘我服了酒精’。”

“但你确实会说‘我喝了一点儿’。”

“我不得不说,这是个愚蠢的争论。”保罗说,“我当着他的面说自己没吸大麻,而且从来没吸过。然后,他拽出一个旧的大包,里面全是大麻。他问我那些东西是不是我的。当然是我的,但是我本来把它藏在阁楼里一块松动的地板下了,需要挪开六个巨大的箱子才能找到这个包,所以偶然发现肯定不可能。你猜,我们家唯一知道这个秘密地点的人是谁?卡尔!他在自己的家当了回缉毒警察。别人不会对自己的兄弟做这样的事,绝对不会。”

保罗和斯特拉到家后,他帮助她从车里出来,抱着她走上门前的台阶。他把她放在门廊上,取出钥匙开门。进了房间,他打开取暖器,从冰箱里取了一瓶啤酒,然后坐在沙发上。斯特拉在取暖器旁边自己的窝里坐下了。保罗拿起遥控器,然后决定坚决不看电视。

“我得说,我还是觉得有什么别的事情在困扰着你。你看起来有点儿愧疚。”

“是‘狗一样鬼鬼祟祟’的表情吗?”他问。

她对这种说法从来没介意过。

“我想或许我做了一件坏事。”保罗说。

“这次,你做了什么?”

在保罗跟卡尔的谈话结束之后,他问卡尔可不可以用一下他的电脑,收一下邮件,顺便看看塔姆森有没有在线。她没有,然后他发了一条消息说自己一切都很好,回到家就会给她打电话。他甚至考虑用卡尔的电话打给她,他需要跟什么人谈一谈。他一直努力想怎么才能给哥哥下绊儿,然后一个邪恶的念头出现在他脑海里。他需要保护自己吗?即使卡尔再次伤害他的可能性非常小。他简单翻了一下卡尔的办公桌,看到了阿尼欧姆斯特德的电话号码,他想至少可以给阿尼去个电话,看看有没有其他的解决办法。他需要一支笔来记下那个电话号码。

卡尔的抽屉很整洁。最上层中间那个放杂物的抽屉里,没有像普通人那样塞满各种有用没用的垃圾,而是用塑料分类卡整理得井井有条,甚至每个回形针都卡在其应在的位置。他找到了钢笔,但还是忍不住想看看别的抽屉。在靠里面一点的抽屉里,他看到操作手册和申请保证书按照字母顺序摆放得整整齐齐。有趣的是,在下面一层的抽屉里,有一个透明的树胶盒子,里面是H基里布鲁亲笔签名的棒球。基里布鲁以前是明尼苏达双城队的球员,还是保罗和卡尔少年时代仰慕的英雄。

抄完电话号码后,保罗准备下楼去找自己的家人。忽然,他看见卡尔电脑桌面上的一个图标,图标的文件名是“密码”。

保罗无法想象他哥哥会愚蠢到这个地步,竟然把自己的密码写下来放在同一个地方。他轻点了一下鼠标,发现卡尔不止有一个密码。保罗自己只有一个密码——7285,如果你在电话机上拨一下这四个数字,会发现能拼出他的名字。他所有的账户都是这个密码。那个文件里有卡尔的身份证号码、银行卡密码、电信公司密码,还有些保罗无法辨认用途的数字,都按照字母顺序列好了。在“花旗银行”和“探索频道”之间,“父亲的投资组合”引起了他的注意,他随手把那个文件打印了一份。他是这么想的,如果稍后他觉得这件事是不对的,他就把纸撕掉,也就不算犯错;但如果这件事是对的,他只有这一次机会。

“他说我可以随时查看他的交易记录。”保罗对斯特拉解释说。

“如果你问我的话,我觉得他只是那么说说而已,其实他不是这个意思。”

“这个我还没完全想明白。”保罗说。

“的确,你有很多需要考虑的东西,你的父亲还在医院。某种程度上说,你是幸运的。”

“我哪儿幸运啦?”

“不是所有人都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她说。

他看着她说:“德国牧羊犬,我非常确定。”

“这个你说过了,但我想知道更多。”她回应道。

“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保罗说,“不是我觉得自己不够幸运,只是我一直有这样的幻想:我和父亲一起去钓钓鱼,或者一起做些其他的事情,然后我们可以坐在篝火旁一起喝杯五十年的麦克拉姆酒,还可以开怀畅谈、互吐心声。我知道他是谁,但我又觉得根本不认识他。而且,我也没有机会去了解他了。”

“我记得你父亲不喝酒的。”

“所以,这只是幻想。”

“你回家觉得高兴吗?”

“应该是的。但是,我都不确定他是不是知道我回去过了。我想,我回去是为了让大家高兴。就像你去参加葬礼是因为你怕如果你不去的话,死者会用手指指着你问:‘你为什么没来?’”保罗说。

“这样说真傻,他当然知道你回去了。就算是他闭着眼睛,他也知道。”斯特拉说。

“你为什么这么肯定?”

“嗯,因为我闭着眼睛也知道你在那儿。”

“怎么讲?”

“我也不清楚,可我就是知道。我能感受到你的信息。所以我敢打赌,要是我知道,哈罗德也肯定知道,因为他是你的父亲。”斯特拉说。

他拉起她的脚爪,捏了三下。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他问她。

“那是我的脚爪子,你想告诉我这个部位也能用跟鸡相关的词汇表达吗?”

“我是说我捏了你三下。这是我妈妈告诉给我的暗号,轻轻地捏三下代表我爱你。我想他们一辈子都在用这个暗号。排队的时候、等飞机的时候或者只是在别人的婚礼上坐在一起的时候,他们握着彼此的手,轻轻地在对方的手上捏三下。我对父亲说再见的时候,我感觉到他在我的手上轻轻地捏了三下。医生告诉我,这也许是他正在好转的信号。”

保罗努力地回想,当时他握着父亲的手,父亲的手在抽动。一下?两下?或者是三下?他说不清楚。

书摘与插图

我以为你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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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前口算题卡9:20以内的连加、连减混合运算
 
静静地坐在废墟上,四周的荒凉一望无际,忽然觉得,凄凉也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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