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朝女提刑(女版“宋慈”穿越乱世皇朝,不一样的穿越体验)

分类: 图书,青春文学,玄幻/新武侠/魔幻/科幻,
作者: 雪凤歌 著
出 版 社: 江苏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 2010-7-1字数: 256000版次: 1页数: 315印刷时间: 2010-7-1开本: 16开印次: 1纸张: 胶版纸I S B N : 9787539936963包装: 平装



穿越有风险,行路需谨慎。
可惜当她知道这句“江湖传言”时,已经没有办法回头。
苏州名妓一门九口被灭门,现场狼藉满地,艳尸横陈,蛛丝马迹若隐若现。
案情扑朔迷离,涉案官吏挂冠出逃,知情者横死驿馆……连环案、案外案,案中情,魑魅魍魉纷至沓来。
她临场受命大展奇才,担下不该担的仇,救了不该救的人,当了不该当的官,又爱上不该爱的人。
精明女法医化身女版宋慈,她知道,她要面对的绝不仅仅是探案那么简单,而真相也绝不仅仅隐藏在案发当时……

雪凤歌,女,网络新晋人气作家。排名前三的爱好是睡觉、发呆、思考,以上三项通常合并处理,但写字时除外。

楔子
第一章 救美的初见
第二章 女法医的第一案
第三章 女法医和妖孽男
第四章 若隐若现的真相
第五章 相逢何必曾相识
第六章 谜中谜,案中案
第七章 霹雳手段
第八章 醉人的风情
第九章 几处沉吟各自知
第十章 外遇引发的惨案
第十一章 山重水复疑无路
第十二章 柳暗花明又一村
第十三章 三山半露青山外
第十四章 等闲识得红颜面
第十五章 关于婚姻的暗战
第十六章 谢家有个老太君
第十七章 京城有个五贤王
第十八章 失踪案与凶杀案
第十九章 尼姑庵里的罪恶
第二十章 情中情,案中案
第二十一章 彪悍情敌初登场
第二十二章 未曾盛开的爱情
第二十三章 他和他的攻心计
第二十四章 裙幄宴上好风光
第二十五章 一波未平一波起
第二十六章 女法医的君子约
第二十七章 纷至沓来的过去
第二十八章 淡扫蛾眉朝至尊
第二十九章 在他手中的底牌
第三十章 何妨痛打落水狗
第三十一章 拨云见日叩情关
第三十二章 寂寞,还是狂欢
第三十三章 偿所愿再启旧案
第三十四章 自他掌心的温暖
第三十五章 宫门一入深似海
第三十六章 黄雀与螳螂之争
第三十七章 忆往事,伤流景
第三十八章 朝堂后宫的变局
第三十九章 江山与美人之间
第四十章 真相背后有血泪
第四十一章 真相与真相之间
第四十二章 女法医在探案中
第四十三章 洞房花烛
第四十四章 最后的坚持
尾声

如果爱深了,是否会多一些温柔与怜惜?我等待着,看那百炼钢成绕指柔的一刻;等待着,看这最孤独也最骄傲的孔雀,为爱低头敛羽的那一刻。这样美好的一篇文,这样美好的感情,赏心悦目!——轩妈穿越版本的探案故事……女性版宋慈的外壳,现代版职业女法医的处理器……——小白狐狸纠结得厉害,我日复一日地沉迷于这个故事。连去预测一下发展方向都舍不得,生怕预测得与凤歌写得不一样,我会气死。——水滴

第一章救美的初见
天很蓝,水很清,没有城市的喧闹、全球变暖以及被尾气污染得一塌糊涂的空气,没有尸体,也没有成堆的报告。这里是遗失在浩瀚史籍中的碧落王朝,村庄、森林、瀑布、温泉和环抱的群山,还有小乖——一只才满三个月的小白虎。它是我从昏迷中醒来遇到的第一只活物,正躺在灌木丛中饿得奄奄一息,我用后备箱里存的食物救下了它,从此它便一心认我做娘,黏在我身边,不离不弃。
只是这里太安静了,回忆总是纠结在脑海之中不肯离去。我憋了一口气钻进水中,让自己慢慢放空。
隐约听见小乖在岸上咆哮,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凶恶。我心下警觉,赶忙破水而出,才直起身,就觉得背后有劲风裂空而来,之后便是扑通一声巨响,小乖的吼声更大了,血腥的味道瞬间蔓延。我打了个激灵,两步滑到岸边,取了衣服裹在身上,朝血色漫开的地方潜去。
水压迫着我的双眼,只能隐约看到一个人形,伸出手去拉他,他却突然向我挥了一刀。我急忙向后退去,他挥空之后已是强弩之末,我赶紧游过去,拾起那件凶器,将他拖上岸来。
一番急救之后,他痛苦地咳了两声,呼吸平顺了许多。我翻过他的身体,倒吸了一口冷气。倾城倾国一妖孽!这般容貌风姿,想来女娲娘娘果然是偏心的,用了全副的心思造就这个人出来。他头顶白玉冠,身穿织锦袍,腰系九龙佩,一看便知是“天潢贵胄出品”。这样的男子,如果不是有“背后的故事”,怎么可能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荒郊野外?
传说中的美男,不,是“麻烦”从天而降,上上之策,是置之不理。可我毕竟不能见死不救。肩上的箭伤还好没有伤到主动脉血管,可腹部的刀伤就不容乐观了,匕首被他胡乱拔出,血肉模糊狼藉一片。角度再差一些,真就变成开膛破肚了。我从随身的针灸包里拿出长针,对准穴道刺了下去,暂时止住了其腹部和肩部的血,可是这还远远不够,我需要的,是他的意志力和我的穿越好“伙伴”——医用器械箱。
戴上手术专用的白口罩,手起针落,片刻后便听见他闷哼一声,猛地睁开双眼,心理防线在与他四目相交的一瞬间,全都破功了。时间静止,那是我平生所见最锐利的双眸,里面正熊熊燃烧着千年不化的寒冷光芒。
好漂亮的眼睛,好恐怖的眼神。那种奇异的违和感,比他那难以描画的绝世美貌更惊心动魄。与这样的人扯上关系,只怕会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他看着我,声音微弱却清晰,仿佛碎玉一般,“针,是你下的?”
这样的情况下也可以安之若素,他的涵养功夫和镇定功夫真是了得!我低头翻出干净的白口罩让他咬住,以免待会儿受不了缝合的痛楚伤到自己,他却摇头拒绝,反问我道:“你,不会说话?”
我点点头,装哑巴也是逼不得已,碰到像他这种全身散发着“复杂又危险”味道的男人,我不指望他知恩图报,相忘江湖就好。
为了避免他对我使用工具的质疑,我翻出医用纱布,想蒙住他的双眼,却遭到他的坚决抵抗。我只得拔下头上的木簪,在他的手心写道:“你在水中刺我,我仍肯相救,便不会害你。”
好在从小在我那位中医圣手的爷爷的熏陶下,我能写一手看起来足够唬人的繁体字,不至于一到古代就成了“半文盲”。他用比我的手术刀还犀利的目光从内到外“解剖”了我一遍,终于放弃了抵抗,说道:“在下袖中尚有金创药,姑娘尽可取用。”
我平时多在尸体上动刀,现在在活人身上动刀,下手的轻重自是有些拿捏不准。然而他却神色如常,仿佛我正在“修理”的根本不是他一样。当年关圣人刮骨疗毒还要饮白酒以壮声色,他却在清醒的状况下,面对缝合之痛不吭一声,这份气魄,让人不得不油然生出敬意。
洗去手上的血腥,我收拾好一切,解开蒙住他眼睛的布条。古代的医疗条件简陋,器械也没有办法彻底消毒,若他伤口感染的话……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姑娘,白玉瓶中有红色丸药,请递与在下!”
我倒出一粒药丸,这味道连我这个半吊子中医闻了都想吐,他却细嚼慢咽后方才吞下!从疗伤到服药,他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平日里到底过的是什么日子?
吃过药之后,他就开始闭目养神。我转身背对他站在温泉边,初夏的微风带来阵阵荷花的香气。蜜蜂和蝴蝶依旧穿梭在花叶之间,原本以为这里会是个世外桃源,如今看来,还是自己想得太简单。
小乖咬着一只倒霉的兔子,志得意满地回来了。我赞赏地摸摸它的头,看着它一口气狼吞虎咽。兔子的血溅得四处都是,掩盖了我为他手术的痕迹。我彻底放下心来,转过头看向他,他已经睁开了眼睛,目光灼灼地看着我,仿佛要将我看穿。
一只蝴蝶从我们中间悠悠飞过,隔断了我们之间的对视。他的目光又回复了那种高深莫测的深邃沉静。我走过去,打算扶他离开这里,他已经摸着石头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太强悍了!他外表看上去如白玉雕成,美得好似轻轻一碰就会碎掉一般,可是他的神经线却足以让无数“铁汉”相形见绌,肃然起敬。只是这样的强悍,足以为他的危险系数再加个N次方……
既然决定救人,就要冒一定的风险。好在我为寻找“回家之路”而“碰壁”时,发现这温泉瀑布之后别有洞天,我就将这里当做了“狡兔三窟”的“第二窟”。
“在下长安谢瑱,承蒙姑娘相救,敢问该如何称呼姑娘?”他躺在被褥之中,向我客气地询问。
我想了一下,先在他的掌心上写了我名字“凤君”的“君”字,再继续写道:“卧床静养,七日拆线,日后可痊愈。”
“原来是君姑娘。在下有些口渴,能否烦请姑娘……”他点点头,气色比刚刚好了许多,说话的声音也恢复如常。那大补丸还真是卓有成效。
我倒了一杯牛奶给他。小乖呜呜地叫了两声,对它的口粮被人侵占表示不满,我也只有抚摸它两下以示安抚。
“君姑娘,只怕接下来这几日,在下就要拖累姑娘了。”他喝完牛奶,叹了口气,道,“危难相救,恩同再造。在下不敢言谢,来日自当结草衔环……”
我做了个手势打断他的话,只盼他出了这个地方,将今日之事忘在脑后才好,在他手上写道:“公子吉人自有天相。我容貌粗鄙,不敢现于人前,公子见谅。”
“姑娘太过谦了,若非姑娘临危不惧妙手回春,在下只怕已经不在人世了。适才姑娘为在下缝合伤口,下针手法不同凡俗,不知师承何门?”
他的伤口深,又是在容易活动的部位,所以我下意识地使用了近远—远近缝合。只是没想到在那种剧痛的状态下,他又蒙着眼睛,这样也感觉到了。
“出师以来毫无建树,唯恐辱及师门,无颜相告。”过去的终究过去了,我不想再回忆,只有给出这武侠小说的“标准答案”。
“姑娘何必如此自谦!”他浅浅一笑,我却莫名觉得一阵冷风吹过,背脊爬上一股凉意。他的笑容很美,用尽我所知的所有的溢美之词,都不能形容那璀璨光华之万一。只是我有一种诡异的直觉,我宁愿见到他冷脸的拒绝,也不想看到他的笑容。我现在只有每天祷告,希望这尊瘟神能快点儿好,从此再不相见。
这一天发生的一切,耗费了我们所有的精力,我摸了两包泡面出来,解决了温饱问题。他耗尽了全部的体力,昏沉沉地睡去,我就在地毯上枕着小乖守了他一夜。
清晨的气息,随着光线的渐渐转变悄然侵入。我站在瀑布边,接水洗了把脸,深深呼吸。
“君姑娘,早!”
听到身后的呼唤,我迅速戴上了口罩,走到床边帮他换药。他伤口处的皮肤已经有了好转的迹象,愈合速度令人瞠目结舌。我长出一口气,在他手心写道:“三日后可拆线。”
“君姑娘医术精湛,在下得遇姑娘,是在下的运气。”
我摇摇头,继续写道:“公子的药好,我需去村中取些衣物。”
他看着我,眼中飞快地闪过一道光亮,还未等我琢磨出其中的意味便转为平静。我刚到洞口,身后却突然发出一声脆响。水碗摔碎在地上,他看着我,表情带着一点儿歉意。我只好走过去收拾一地残渣。
他轻声说道:“姑娘若是为了在下,便无须着急。三日后,在下与姑娘一同去。”他垂下眼帘,阳光打在他脸上,纤长的睫毛在眼角投下一圈阴影,继续说道,“姑娘是个聪明人,那些人定然还会再来。你一夜未曾合眼,不如小憩一下。”
生死攸关之事,他却可以如此轻描淡写,让人更觉森冷。我听从他的劝告,坐下来,翻出村中大婶送我的那套书来打发时间。村中之人都是目不识丁,这部书据说是祖传之物,遇到我才算“得遇明主”。
“君姑娘喜欢读史书?”他的声音将我从书本的世界中带出来。我读书时最讨厌人打扰,被他这么一问,险些应声。
见我看他,他继续说道:“晏大人为相二十载,辅佐光武帝清党政、平四藩、安天下,堪称碧落第一相。这《史镜》虽说只是他闲暇时游戏之作,其境界胸襟较之史官所治,高出不知凡几。此书不曾为史馆编列,但却是爱史之人案头必备。”
既然他也喜欢就再好不过了,丢了这本书的第二卷给他,两人各据一方,正好相安无事。瀑布之外日薄西山,光线渐渐转暗,我揉了揉眼睛,只觉得裙角被拉了一下。小乖的虎头蹭着我的腿,在它的旁边,有一只四脚朝天的野兔。
温暖的火光轻轻地舔着锅底,汤咕嘟咕嘟滚了起来,兔肉混合着蘑菇的香味,慢慢在空气中释放。感受到了令人垂涎的味道,小乖的耳朵动了一下,撒娇般地扭动起身体来。谢瑱也下了床挨着我坐下,慢悠悠地问道:
“想当年在下读这本书时,也如姑娘这般不忍释卷。姑娘可知‘史镜’二字语出何典?”
“以史为镜……”我有一半思绪还沉在书中,条件反射地用烧火棍在地上写出这几个字才发现不对。“以史为镜”语出《旧唐书》,碧落朝接在南北朝之后,哪有可能有太宗皇帝和魏征?
“姑娘竟也知此典故,难得难得!史镜之名,取自文圣光武皇后谢氏为此书题字——‘以史为镜,可知兴替’。光武皇后是碧落朝唯一薨后有谥的女子,群臣公议以‘文’,可窥其才情于一斑。可惜所著文稿皆毁于祝融,传世者不过凤毛麟角。”
光武皇后谢明月?她也知道这句话?这代表了智慧都是相通的,还是她也与我一样,是个穿越女?
“姑娘是从何处得知此典故?”他停了一下,转而问道。
“家师。”我随便推给我“虚构”的师傅,心思早就飘到光武皇后那里去了。如果她是个穿越女,是否找到了回家路?
“尊师果然是世外高人,医道之外,竟也对历史掌故如此熟悉!”
“谢公子夸奖。能得入家师门墙三生有幸。”我收敛心神,他并不是三心二意就能打发的对手。
“在下倒是有一事不明,姑娘救了在下性命,却从未问及在下缘何负伤落崖,难道姑娘不担心在下是个无良恶徒?”
“思前想后又该如何救人?医者父母心,我只管救人,若公子是恶徒,也该由衙署治罪,与我有何干系?”我干脆地写道。
“姑娘和令师心存善念本是好的,可这世间来来去去,只有八个字是真的——‘人心险恶,以利之为’。骨肉至亲,也不过……”他说到一半停顿了一下,他的声音没有任何改变,但是我却分明从那“骨肉至亲”中,听到了嘲讽味道。又听他接着说道,“请姑娘莫怪在下唐突,纵使利人亦先应利己。”
“多谢公子提醒。”我赶忙应着。权贵之家,又有几个能兄友弟恭?想必他这次的负伤,也与他口中的骨肉至亲脱不了干系。我想要一个亲人也不可得,偏偏有人骨肉相残。这世间的荒谬,莫过于此!
伤口愈合出乎意料的好,拆线之后,三天多的尴尬相处终于可以结束。我在他手心写道:“休息半日,下午可下山。”
“多谢姑娘!这次落难多承姑娘援手,谢瑱铭感五内。可否摘下面巾,在下自认并非那等以貌取人的孟浪之徒——”
不待他说完,我死命地摇头。他叹了口气,道:“既然如此,在下……”
话音还未落,他便抬起手一把拉下了我的口罩。我条件反射地一巴掌挥了过去,只听到啪的一声,他的脸偏到了一边。
我窘迫地转身,将口罩拉回脸上。还好我在脸上涂了紫药水装成胎记,这才没有穿帮。镇定了情绪,我再看向他。玉白的“花容”上,鲜红的掌印更加触目惊心。我被他看得浑身发冷,却还是得“输人不输阵”地回瞪他。
“公子,奴婢莺簧、蝶板给您请安。”我们还僵持着,有甜润的女声从洞口传来,打破空气中令人窒息的张力。两位容貌衣饰一模一样的美人走了进来,一起向他行礼。
他何时联络到了自己人?我还未及深想,便听他说道:“是在下得罪了。姑娘请宽心,在下定然不会再犯。”
我拾起烧火棍,在地上写道:“既然公子的家人到了,我也不敢再留。若有相逢之日,请公子只当我是陌路之人,不必相认。公子请吧!”
他将一块玉牌放在了石榻之上,说道:“姑娘相救之恩无以未报。这玉牌请姑娘收下,将来姑娘若有不便之处,便到长安谢府,在下许姑娘三件事,不问缘由,有命必达。”我背过身去不予回应,半晌又听他说道,“姑娘要回村中,不妨与在下同行。”
回村?只怕从今天起,我再也回不去了。虽然不告而别很对不起那些善良的村民,可若当断不断,只会连累到他们。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我下定决心,绝不回头。终于,他又开了口,“是在下唐突姑娘在先,姑娘不能谅解,在下亦无话可说。请姑娘保重,谢瑱就此告辞。”
感觉背后已经无人,我这才转过身。在他躺过的石床上,放着一套女装,还有两张五百两的银票。我将这些东西都收进包裹中,离愁别绪涌上心头。
蹲下身子摸摸小乖的头,天长日久也终有一别,我还是不得不一个人上路……
第二章女法医的第一案
“……唯愿皇上忆及臣妾,仍是绮年芳华。光武帝只得驻足殿外,偌大的凤仪宫鸦雀无声。母后——只听得仁和帝撕心裂肺一声哭喊,那光武皇后芳魂一缕,竟就此去了……”
我安静地坐在人群之中,听着台上的说书人道尽古人的离合悲欢。这段故事的女主角,正是我最好奇的碧落朝千古一后——光武文皇后谢明月。这大半年的时间,我从史书和传说的蛛丝马迹中,追寻她的踪迹。她编撰的蒙书、只言片语的诗词,都指向一个事实:她和我一样,都是从二十一世纪穿越而来。她和光武帝那段被神话了的爱情,是碧落人最喜爱的故事。无论走到哪里,只要说书人讲到皇帝抱着皇后尸身慨然赴死、碧落黄泉不离不弃的一段,必会引得听者伤心、闻者流泪。
毕竟“同是碧落穿越女”,虽然相隔百年,于她的心思,我总有种异样的“通感”。这段感情在盛名之下,究竟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心酸,才能使得一个女子至死都不愿见爱人一面!
时光荏苒,我到碧落朝已经半年有余。这半年发生的事,完全改变了我的生活轨迹,现在的我,身份已是——
“凤大人,来活儿了来活儿了,刺史大人传您呢!”苏州府衙的柳捕役冲进了茶馆,见到我异常地“激动万分”。
这半年之中,我女扮男装,参加了江南道的“专业资格考试”——儒吏试结案科,最终被录取为苏州司法参军。这份工作和我在二十一世纪的法医工作颇有些异曲同工之妙。不到半旬,我已经勘验过二十具尸体,十具属正常死亡,五个自缢,三个投水,还有两个是割腕,尚未碰到真正的考验。
我随他走出茶馆,“跟班”仵作小马拎着工具木箱,在马车旁边绕来绕去,一见我便迫不及待地迎了上来,自动自发地打开了话匣子,“女湖边上那映香院真姑娘家,被人灭了满门。报案的是观前街角上每日给映香院送菜的王麻子,听他说里面没一个活口,满地都是血,吓得他几乎尿了裤子……”
映香院的真姑娘,在苏州城是鼎鼎大名。十六岁成花魁,十八岁脱离乐天楼,是苏州有名的“独立”妓女,颇有些碧落朝男子们心中“饭岛爱”的意思。一路上听他口沫横飞如数家珍,直到映香院方才偃旗息鼓。一众衙役飞奔而来,夹带着我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我的顶头上司——苏州刺史林冲已经先一步抵达。
不知是碧落朝风水好,还是我的“美男运”到了这里就彪悍爆发,这位林大人虽然没之前那位谢公子般“妖孽”,却也颇有帅绝人寰之势,玉色的儒生长袍,衬得秀颀的身形如一竿翠竹般挺拔秀逸,眉目之间光华流转,还有那“春风再美也比不过”的必杀笑容,极品之处,不遑多让。
而且,他的才华也足以与外表相当。二十岁就中了恩科甲榜第三,被授以“起居郎”——皇帝机要秘书的职位。据坊间传言,当朝三公主为他“情不自禁”,欲招其为驸马,却被这位仁兄一句“士庶有别,齐大非偶”顶了回去,更上书皇帝要求外放地方任职。虽然没给皇家面子,但是皇帝却升了他的品阶,并把他派到这“人稠过扬府,坊闹半长安”的苏州主政。
然而,温润如玉的外表,只是他“目光如炬”与“心思细密”两项特质的装饰品,昨天在卷宗库他为我准备的“别致”欢迎仪式,“推心置腹”的交谈,足够我在这数九寒冬,完成一场汗如雨下的“三温暖”。
那时我正躲在卷宗库中,查阅过去的案卷,完全未察觉他已然悄无声息地出现。他从我手中抽走案卷,我仓促抬头。油灯清光摇曳,为这斗室平添了一份朦胧之美,他的微笑,“一半是阴影,一半是纯白”。
“这么晚了,翔之还在用功,实在难得!”
“大人过誉了,下官不敢当。”我定了定心神,恭谨回应。
“翔之无须如此拘束,这苏州府中,唯你我年龄相当,又都是异地为官,正该好好亲近。闲暇时,不妨以表字相称,唤我致远便可。”他微微停顿,貌似不经意地翻了翻手上的案卷,又顺势问道,“翔之籍贯岐山,可与前大理寺卿凤贤大人同宗?”
他手上的案卷,都是凤贤大人旧年的案例,我被他抓了现行,还要如何否认?只有硬着头皮回答,“凤君忝与那位大人同宗,服制却在九族之外。今夜不得成眠,想到凤贤大人曾为苏州刺史,便到此翻查旧案,追忆先人。”
没错,他所提到的凤贤大人,正是我走上这条为官之路的原因。根据官方冠冕堂皇的记载,他畏罪自尽,死于狱中。但是有一个人,却始终坚信着他的清白,那就是他的女儿——前江南花魁凤兮。我在离开燕来去往江南的旅程中遇见了她。全亏她将已故族弟的户籍送与我,我才得以堂而皇之地生活在这个世界。
两个月前,她在没有能够为父亲昭雪的遗憾之中永远地闭上了眼睛,我无以为报,唯有承担起身为“凤氏男子”的责任,在这条雪冤路上继续前行。而我进入苏州府为官,一个最大的目的,就是查清凤贤大人获罪的“苏州刺史任上错判之案”。
他将案卷交还与我,说道:“难怪翔之如此精于勘验,原来是家学渊源。凤贤大人素有‘青天神断’之名,却不想行差踏错,让人扼腕。到任之初,我亦翻过卷宗,凤贤大人错判之案,唯有‘鬼使神差’四字。今后苏州府刑案,还要多多仰仗翔之之力。”
今天这个案子,算不算被他不幸言中?余音尚在绕梁,他就用得上我的专长了!我深吸一口气,做足心理建设。不过才朝他的方向踏出一步,就见他转过头,一脸严肃地对我道:“翔之,快过来。”
我紧走了几步到他身旁,眼前的雪地上晕开红色的血花,而我要勘验的第一具尸体——护院犬置身其间,已出现了大面积尸僵。
“一刀封喉,由下至上,利落非常。犬尸身量较小,很难判断死去的时辰。不过昨夜风雪最紧是在子时三刻,周围足迹皆无,案发当是前半夜。”我翻动它的身体,迅速作出判断。
“翔之所言有理。由下至上使刀,那凶手应该是站在这里。昨夜雪下得不多,不足以盖过足印,除非此人有踏雪无痕之能,行凶之时可确定是在落雪之前。”
他的推断很有道理,手法娴熟一击而中,这凶手就算不能踏雪无痕,也是功夫高手,精于杀人。
“左右邻里可有人察觉异常之处?有贼人出现,护院犬竟无示警?”
“衙役都问过了,没有人听到犬吠之声,可以推断,若不是熟人犯案,便是蓄谋已久。”他回答道。
我将狗仰面翻过来,用刀切开了它的食道。食管里有肉糜和骨渣,可以推断凶徒是用肉“贿赂”了护院犬,这才一击得手。看来凶手有可能没有我与林冲想象的厉害。我放下解剖刀在雪中摸索,果不其然有了收获。
“小马,黄字袋。”我将雪地里剩余的骨肉放入证据袋中。
林冲皱起眉,说道:“这凶徒动手之前,已谋划周详。一门九口无一生还,太过狠毒。翔之,你我要早日将其捉拿归案,以告慰逝者,安抚生者。”
我点点头,和他一起走向真正的“案发现场”——真姑娘的香闺。
才掀开帘子,一股血腥味扑面而来。小马经验尚浅,生生倒退了一步,林冲倒是神色自若,和我一起走进屋中。
现场有三具女尸,两个丫鬟打扮的少女一个俯卧在屏风之上,另外一个脸朝外倒卧在床脚下,摔碎了的瓷杯散落在她身边。而那位艳冠苏州的真姑娘,则是穿着单衣仰面死在床上。床幔、床沿以及墙上都有喷溅的血迹。
简单地看过屋内的环境,我绕过压着屏风的女尸,检视散落在地上的衣服,在那堆女装之中,有一条男用的腰带,一大半被她压在了身下,若不是仔细看,我几乎忽略掉了。
“小马,玄字袋,将这些衣裳分别装了。”我吩咐跟着的衙役,“遣人去看看,是否还有新洗的衣服,一件不漏统统拿过来。”
林冲也走到我身边,看着我手上的腰带,“果真有古怪。刚才孙头来报,因真姑娘夜里受了寒,这映香院有十来日没有接客了。这腰带又是何来历?”
如果是旬余不曾接客,就算有男人的东西,也早该收起来了,怎么还和日常所穿的女装混在一起?我提出自己的疑问,道:“真姑娘是苏州名花,无论罗带相结与谁,都无须称病遮掩,避人耳目,想来此事别有内情。”
“我已命人去寻来过映香院的大夫。如果有人寄居于此,真姑娘称病,极有可能是为了隐藏他的行迹。如果灭门案是为了这个人,他只怕是有大麻烦了。”
“大人,这鸳鸯枕并排而放,那人昨夜应该是宿于此处。还有床幔上的血迹,是锐器从伤口处拔出,血液飞溅所致,血迹自此处断开,到这里又出现,正好是一个人躺在这里的距离。锦被一半被拖曳在地,可以推断床上之人是被凶徒拉下来。”我示意一个衙役躺在床上,演示了一遍,“真姑娘虽然盛名在外,但是这样穷凶极恶又身怀武功的仇敌,不是那么容易结下的。这灭门惨案,极有可能与这被掠走的男子有关。”
“既然与这男子有仇,为何不索性杀了他,却要将人掳走?如今可能知情人等全数灭口,想来此事还不算完。那两具尸身可有什么发现?”
“屏风边上的女尸,系被人扭断脖颈而亡,虽然压在屏风之上,然而这琉璃屏面却未破裂,想必是有人在屏风倒下时扶了一下。真姑娘与这位丫鬟,都是被人用锐器割断颈脉而亡,伤口薄厚长短走势极为相似,可确定是同一凶器。手中有刀又何必徒手杀人?虽然这屋中并无脚印,但凤某以为,进入此屋的凶徒至少应有两人。”
“来人,速去左右邻里寻访,这真姑娘平常都与谁知近,又有谁见过这些时日以来出入院中的男子。”他展开眉头,吩咐左右。
我走到左侧的书桌旁,梨花木的条案上摆着文房四宝,那砚台上的墨汁还有一滴未干,狼毫蘸着墨汁放在笔洗之上,桌面上有几滴墨迹,有一滴的形状明显不自然。我另取了一张纸铺在桌子上,发现与那墨迹整齐的边缘恰巧吻合。
我往墙上书架比较接近阳光的位置搜索,一般而言,经常被阳光照射的位置相较背阴的位置木头上的漆色较浅,尤其是长期摆放的位置,深浅对比度会更鲜明,也会有印记残留。书架上的盆景很显然是被人动过了,与它原本的位置相差不少。
“凶徒应是在寻找某物。”林冲向我点点头,然后吩咐道,“吉利,待勘验图绘好之后,着人将此屋再细细搜索一遍。”
一口气将所有的尸身看完,这满户的人,只有一个丫鬟为那徒手凶徒所杀,其余都是那持刀人的血腥杰作。
“灭门惨案发生的时辰应是在戌时三刻至亥时三刻之间,以血迹滴落的方向而言,凶徒先将狗杀死,便直入主屋。那徒手凶徒在门口处将丫鬟小红杀死,持刀凶徒闯入屋中,杀死了真姑娘与另外一个丫鬟翠浓,并将不明男子从床上拖曳下来。接着那持刀凶徒一路向后院仆役房而去,由东向西而去,其杀人顺序分别是护院齐三、齐四,龟公老刘,管事杨勇,最后遇害的是老王夫妇——园丁和厨娘,所有人等皆是正面一刀毙命。只是,这些人明明应该呼救了,为何周围之人皆未曾听到任何声响?”我顺着血迹一直追查下去,提出心中最大的疑点。
“这有何难,只要有认穴的本事,便是一颗石子,也能让人无法发声。”
对于武功,我是个大外行,既然他这个内行如此说,那我也只有信了。我蹲下身,拾起在齐三尸身旁边的一颗腌梅,转头叫小马:“将黄字袋子拿来。”
在第一个现场血泊之中也有一颗腌梅核,齐三的尸身旁又有出现,难道这就是用来点穴的暗器?那龟公、管事、园丁都是倒毙在走廊之上,身边应亦有腌梅,我在齐四身边寻找,却未曾找到。
“以尸身位置而论,齐三较远而齐四较近。齐三见到兄弟被杀,必然呼号出声。齐四并未被点穴,一刀毙命,而齐三目击兄弟被杀却并未呼叫,可以推断这话梅应是那徒手凶徒所射。”林冲沉吟半晌,然后说道,“如此看来,昨夜来此的恐怕还有第三人。”
他说得没错,有第三人在的可能性的确很高。这两人从主屋出来杀人,如果将那被掳走之人一同带出来,必然多有不便,风险极高。但若是将人放在主屋之中无人看守,就有“万一”之忧。以他们的行事风格而论,虽然凶残却很谨慎,明显是pro级别的,如果有第三人在场,一切就都解释得通了。
将我们引向凶徒的线索并不多,法医学方面能做到的也有限。只可惜我只选修了一个学期的《行为分析学》,对于古人的思维方式也是一知半解,没有办法做精确的侧写犯罪心理学术语,根据罪犯的行为方式推断出他的心理状态,从而分析出他的性格、生活环境、职业、成长背景等。,只希望林冲和捕快们搜索的证据能够帮我弥补不足。
第三章女法医与妖孽男
事情的发展,往往出人意料。正当苏州府上下为了“地毯式搜索一无所得”而一筹莫展之时,线索却自动送上门来了。
我带着仵作小马正在刑房填验状,就听见皂班的王头扯着脖子在屋外喊:“凤大人,曲姑娘来了,大人请您忙完便去花厅一趟。”
曲姑娘?哪个曲姑娘?我有些摸不着头脑,直到发现小马正用因嫉妒而狂热的眼神看着我,我才反应过来。苏州城里能有几位曲姑娘?自然是大名鼎鼎的苏州花魁曲玲珑!
我净了手,又回房中换了一套衣服,这才往花厅进发。才掀开帘子,便听到细微的啜泣声,如春风拂过百花般轻柔婉转。接着,林冲的声音响起——
“曲姑娘,我们定当早日破案,为真姑娘洗冤,还请节哀顺变。”
我略微放重脚步,转过屏风。林冲率先发现了我,朝我点点头,说道:“翔之,来得正好,曲姑娘有关于真姑娘相近之人的消息。”
我转向客席,那位传说中的曲姑娘袅袅婷婷站起身,向我盈盈一礼,那风情绝对是“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妾身曲玲珑,见过凤大人!”
“曲姑娘不必多礼,请坐。”我选了她对面的位子坐下,她待我坐了,才颔首坐下。出于“男女授受不亲”的礼貌,我偏过头不去正视她的面容,但那隐隐在鼻端浮动的清馨兰香、在耳边萦绕的黄莺出谷之音,都完美得无可挑剔,不愧是苏州城的花魁。
“曲姑娘,请你将适才所述之事,再讲与翔之听听。”
“是!”曲玲珑抬起头看着我,不施脂粉的清艳面庞上泪痕犹在,平日决不能现于人前的苍白与憔悴,反为她平添了几分动人之意,我见犹怜。她开口,声音带着痛苦的颤抖,“大人有所不知,其实苏州城里也几乎无人知晓,我与真真是金兰姐妹。我与她结识于五年前秦淮花魁夜宴,言语颇为相投,又皆来自苏州,便结为金兰。嬷嬷以为官私有别,严禁我与她来往。虽然宴席之上亦有相逢,也只能在背人处匆匆交谈几句,所以这几年来,我们只有互通鱼雁。这半年来,真真寄信于我,说起她终于觅得良人,称呼此人为三郎,说是与她同乡,皆为蓟州人士。”
“曲姑娘,你与真姑娘的信件现在何处?可否借给本官一阅?”
“玲珑知道兹事体大,真真的信都在此处,请大人过目。”曲玲珑将随身带着的琴盒打开,里面装了一厚摞的信件。我和林冲同时伸手去拿,手指相碰,我急忙缩回手。案子当前没细思量,和上司抢东西可是官场大忌!
“曲姑娘,真姑娘最后一次来信,是什么时候?”我装着什么事情也没发生,继续问曲玲珑。
“半月之前。”她回答道,“十日前我回信给她,之后便再无消息。”
十五日之前,看来从曲玲珑这里也无法挖到太多内幕了。我们说话间,林冲已经看完了那些信,交到我手中。我展开信纸,仔细阅读。信中真姑娘提到了她在三月初九日赏春会上,遇到了这位被她称为“三郎”的男子。这“三郎”与那等轻狂孟浪之徒并不相同,对她颇为体贴怜惜,虽非青年才俊或社会名流,却沉稳可靠,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好男人。可惜这信中的确如曲玲珑所言,只提到了这男子与真真同乡,并没有提供别的信息。
“凤大人,真真生于妓户之中,母亲早亡,世上已无半个亲人。大人若验看完毕,可否将真真交与玲珑?”曲玲珑站起身,向我们跪下,泣不成声,“玲珑不过风尘中一弱女子,挚友蒙此大难却无能为力,唯有恳请二位大人明察秋毫,为真真洗冤。”
我看了林冲一眼,他一甩袍袖,曲玲珑竟好似身不由己地站了起来,有武功傍身果然方便许多。
只听他温言道:“曲姑娘请起,姑娘高义令林冲汗颜。姑娘且放心,林冲为一方父母,为百姓洗冤本是职责所在,敢不尽心竭力!天寒地冻,请起吧!”
在二十一世纪,我便见惯了生离死别,然而那些被害人亲属的悲哀,却还是让我喘不过气来,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别人,只有推脱了两句起身告辞。回到物证房,看着桌上的物证腌梅干,若能找到这家干果店,也许会有意外的收获。没有现代分析仪的帮助,难道真的要寻找专业人士效法神农氏尝百草?
“凤大人,好消息!”我还在一筹莫展,就听到捕快班张头“嘹亮”的声音,一路进了刑房,“观前街的许记的师傅说,这话梅多半自扬州来,里面有一味调料是江都特产,除了江都,没有一间干果店铺用这个调料。”
我站起身,这也算是一个突破了,如今至少可以确定,这些杀手与扬州方面有关。能请得动如此级数的杀手来此,这藏镜之人的身份只怕也不简单。
“小的已经报给大人,大人说请凤大人早做准备,一刻钟后在府门之前见面,同去拜访程潜公子。”
这个时候去拜访传说中的江南第一才子程潜?我心下有些疑惑,不过还是起身回到自己的房间,换上出门的正装,来到府门口,已经有一辆马车在等候,小厮荼蜜打起帘子,林冲已经坐在车上。许是看出了我的疑惑,他直接解释道:
“赏春宴是苏州各楚馆的盛事,若少了程大才子这位精彩人物,宴如何成宴?”
到底林冲口中的精彩人物到底有何精彩之处,见了程潜我方明白。
我们到达程潜所住的怀园的时候,才过辰时。出来应门的门子看到林冲,连通报一声的程序都省略了,直接挥手放行。林冲倒也不恼,熟门熟路地领着我绕过正堂,直接往后园去了。
还未进园门,便听到丝竹之音破空而来,那吴侬软语声声妩媚,仔细一听,只得了两句,竟是“金枪鏖战三千阵,银烛光临七八娇”!我皱起眉,放缓了脚步,终于那歌声停了,便听得男人得意的笑声与女人暧昧的骂声交杂在一起,十足的淫靡。
在门外候着传召的小厮丫鬟们看到我们,忙过来向林冲问安,然后殷勤地打起帘子,一股浓重的脂粉味道夹着暖意扑面而来,我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却还是控制不住身体反应,打了一个喷嚏,急忙用手帕擦干净,这才随林冲进去。
屋外是冰天雪地,这屋内却是满室春意,活色生香。说是“春意”还有些不足,这屋里分明是“夏日炎炎”。侍宴女子薄纱襦裙,胸前一抹雪色交相辉映,让人眼花缭乱。至于男子们的打扮都走阮籍嵇康的“路线”,袒胸露背,或坐或卧,有人三两成群在讨论着“游心寂寞,以无为贵”的玄学命题;有人窝在角落,正嗑着类似“五石散”的东西;也有人旁若无人地与身边的女子调笑,动作之亲昵,让受过二十世纪文明洗礼的我,也忍不住面红耳赤。
如果不是时间不对地点不对,我还真以为自己到了二十一世纪的夜店。而这碧落版“夜店”的老板——程潜则不需要介绍也不会错认,用句时髦的话来形容,这位仁兄气场太过BH,不需要刻意说什么或做什么,其本身就是一种压倒性的存在。
此刻他身着红色的单衣,懒散地躺在白色的狐裘躺椅之中,那红与白的对比那么的鲜明浓艳,更衬得随意披散着的长发漆黑如墨,他半闭着眼睛,享受着由身边的侍女送入口中的蜜瓜,仿佛正沉醉在那曲子之中……
“……洞里泉生方寸地,花间蝶恋一团春……”
不论其他,这位公子的喜好还真是……这淫词艳曲听得我满头黑线,他却怡然自得,真乃神人也!
林冲也不急躁,拉了我在他旁边选了个位子坐下,侍女殷勤地送上蜜茶又退下。好容易等到一曲终了,那位程大公子终于睁开了眼睛,目光扫了过来,与我们正面相对,那乌黑的双眸清冷自若,在这一片繁华糜烂之中,更显得深邃明澈,让人心中一颤。
“来啦!”他懒洋洋地开口。
“来了!”林冲的回答也是同样简单,为我们相互介绍,“程潜,字光隐;凤君,字翔之。”
“在下凤君,见过程公子。”我站起身,简单说道。
大牌果然是大牌,那位程公子只哼了一声,算是对我的回应。我随意坐下,等着他们进行BOSS对BOSS的谈话。
“难得你带人到我这里来。凤君倒也有几分冰清玉润之意,勉强算是个人物了。如今你这苏州府越发出息了。”他一点也不礼貌地瞥了我一眼,说话时却只看林冲,仿佛我根本不存在一般。
“翔之他……”还未等林冲把解颐的话说出口,我便拉了拉他的袖子,对他摇摇头。林冲有些歉疚地看着我,终于还是长出一口气,口气之中都是无奈,“也罢,来日方长,闲事也可容后再叙。光隐,如今事态紧急,借一步说话。”
程潜还未开口,便听到角落里传来女人刺耳的尖叫声,“公子——”
我循声望去,就看到一群人围在客厅的西北角上,记得进来的时候,角落里的那些人正在“嗑药”。林冲与程潜已经到了人群之外,我急忙跟了过去,人群分开了一条通路,让我们三人进去。
地板上躺着一个几近全裸的男子,满面赤红,唇色雪白,身体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扭曲着,很显然是嗑得太high的后遗症。
“大夫何在?”程潜的声音依旧保持着沉稳。
“回公子,说是出恭去了,外头人已经去茅房里寻了。”
等大夫回来也错过了最佳的急救时间,我当机立断蹲下身,将他的身体拉平,迅速扯下头上束发的丝带卷成卷,垫在他的上下齿之间,将他的头偏向另一侧,一边说道:“散开,不要围观,所有门窗洞开,将他的鞋子脱掉。”
众人皆是一愣,我身边的林冲接着开口,不高不低的声音带着少有的威严,“还不快去,荼蜜,照着翔之的吩咐,快!”
众人轰然而散,我对旁边一个表情呆滞的侍女说道:“去取些热湿布来,若他唇边有呕吐之物,迅速抹去。还有你,托住他的下颔,莫让呕吐之物堵塞了他的气管。”
我看向蹲在我身边的程潜,他那双勾人的桃花眼瞬间瞪大,仿佛没听懂我在讲什么。好在很快反应过来,按照我的要求一一做了。
一切准备就绪,我从袖中取出针灸包,向他的人中、合谷、足三里、涌泉一一刺了下去。癫痫很快平复了下来,那人睁开了眼睛。我收起长针,对他做了最简单的检验,还好刚刚那一倒有地毯吸收了震荡,吃些安神的药物就好了。他对我千恩万谢,我实在无言以对,由毒品引发的悲剧我看得多了,害人害己有之,家破人亡有之,只望他能自醒,回头是岸。我谨慎地挑选措辞,“那‘五石散’既是神仙药,便不是我们一干凡俗之人承受得起的,公子的病由何而来,想必心中已有计较,凤君言尽于此,好自为之。”
气氛有些沉重,一时之间没有人开口。我转向林冲,说道:“大人,请恕凤君仪容不整,进退失据之罪,凤君先行告退。”
“你先去吧,今日也辛苦了。”林冲眼眸轻垂,温柔的声线有些不同寻常的低哑。
“凤公子且留步。”我几乎已经走到门口,身后却传来挽留的声音。我停下脚步转过身,程潜目光精湛仿若有实质一般,穿越空间的屏障锁定我,好似要将我看个通透。我故意骄傲地昂起头,毫不迟疑地迎上他的目光。我心里很清楚,这两个人都是人精,若此时哪怕只是露出半点不自在,埋下怀疑的种子,搞不好就会后患无穷。
“舍下安排失当,若非翔之临危不乱已酿成大祸,还请翔之赏面,使程潜能聊表寸心。若不嫌简陋,且先以这支玉簪绾发。”程潜已经从指尖到发梢,都挂上士族公子的“标准配备”,果然是风姿优雅,俊美无匹。
“公子的好意,凤君心领了。我碧落律法‘受所监临。一尺笞四十,一匹加一等;八匹徒一年,八匹加一等;五十匹流两千里’。”我礼貌地微笑,“所以这玉簪凤君是万万不敢收的,若公子方便,请借凤君丝带九寸,明日必当奉还。”
我话音将落,屋中已是一片死寂。苏州城里敢如此摆明了驳程潜程大公子面子的,想必我是第一人。林冲好似不自觉地向我这边动了一下,究竟还是停在了原地,一脸欲言又止。
“如此说来,竟是程潜唐突了。春九,速去取九寸织玉锦来。”出乎我的意料,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好像我的反应尽在他掌握中,这种感觉真的非常讨厌。
锦带很快就被送来了,他在里里外外近百双眼睛的注视下,一步步向我走来。乳白的飘带盘着花样繁复的缂丝,在空中轻扬,与他的衣裳交相辉映。
我也没和他多客气,直接将丝带取来,将长发简单的绑成马尾,头也不回地离开。没有我在中间,他们谈起事来,应该会更直接和深入吧。
从温暖的屋内到冰冷的马车,温差之大让我忍不住瑟缩。我刚将身上的披风拉紧,帘子就被人掀起,荼蜜清秀的身影出现在面前。他塞给我一只银炉,轻声说道:“凤大人,这是我们公子令荼蜜送来的,公子请您先行乘车回府。”
不过一个时辰之后,林冲也回来了。他将一本册子放在我面前,然后说道:“据程潜所述,那人应是扬州都督府前兵曹吕才。程潜与那人在映香院见过两面,知其在家排行第三,且是蓟州人士。我已派人去扬州暗访了。”
扬州都督府在淮南道,而苏州在江南道。他们这般冒着天大的危险,越境绑架朝廷命官,肯定是有大事发生。
“翔之对我碧落皇家可有了解?”
“凤君对碧落皇家所知不多。今上有四子六女,太子殿下是故仁嘉皇后欧氏所出;皇三子睿王殿下,有碧落战神美誉,是故仁静皇后谢氏所出;皇四子魏王殿下……”
说到谢氏,我就想起燕来山中的谢瑱,他曾留话让我去长安谢府找他,想必和谢家也脱离不了关系。还未等我说完,林冲便打断了我的话,说道:
“这是五日之前,京中来的邸报。皇上以睿王殿下为淮南经略使,代天巡守。据我推测,睿王此行,是为一个月前对吐蕃用兵之事。此战虽使吐蕃王俯首纳贡裂土称臣,却也折损了三万将士。以睿王昔日‘战神’之功而言,虽胜犹败。半月之前军器监于家中暴毙,十日之后这位殿下便抵达淮南,这其中,只怕是有些前因后果。”
“如果事情如大人推断,他们之所以不伤吕才,必然是有什么关键物证就在他手中。若落入他人手中,对睿王殿下无法交代。如果是这样,我们不妨设下一计,引蛇出洞。”
“翔之的意思是?”
“如果能让他们以为,我们已经找到他们想要的东西,并且决定联络睿王殿下,哪怕只是让他们怀疑……”
第四章若隐若现的真相
目送林冲带着一票人马向城外狂飙而去后,我带着小马和另一位仵作吉利转身上车,直奔府衙。马车穿过一处僻静的街道突然停住了,前面的马夫闷哼了一声,车帘被撩起,一个青衣男子出现在我面前。
“什么人?”小马大声喝道。
“你们在映香院找到了什么?”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你们绑走吕大人,又是为什么?”我反问道。
他丢出了两颗话梅,将我身边的两人悉数点倒。
“话梅点穴,原来是你!”我睁大双眸看向他,冷静地说道,“对那件东西有兴趣的是睿王殿下,而非本官。本官在意的只是映香院灭门之案的凶嫌。你若肯交出吕大人,本官自会在他日刑囚之时为你陈情。”
“哈哈哈哈!”那人一阵大笑,“我倒是有些好奇,如今在下为刀俎,大人为鱼肉,又要如何抓住在下?”
“莫非你真的以为,我会没有任何准备,只待任人宰割?”我叹了口气,身侧一阵风吹过,一直藏在我座位后面的“靠山”程潜已经到了我身边。
“苏州程潜!难怪难怪,原来凤大人早有准备。”
“你们对大人多有顾虑,而我却定然是肆无忌惮。你追随大人而去的同党,只怕已经束手就擒了。交出吕大人博得宽大之机唯有一个,他残杀八人,宽免之后能落个全尸;而你杀一人,能减得流刑犹未可知。你可清楚了,你们办砸了差事,主子可会将你们轻易放过?”
“凤大人似乎对此事知之甚深,竟有此自信,能让在下就范?”
“对于程公子的能力,本官自然深信不疑。”我声音一顿,“若今日你能平安遁走,自然会为灭口再来找本官,只要你来,本官便再有机会将你擒下。”
“大人心性坚强,在下佩服。在下不过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你们所要找的人,就在连云巷鬼宅,若有本事,便去拿人吧!”他说完便消失在我们面前。
连云巷鬼宅是苏州城阴气最盛之处,每到夜晚周围便是阴风阵阵。这地方程潜会愿意去吗?我转头看向他,硬着头皮开口道:“程公子,事不宜迟,能否请公子援手?”
“光隐!”他强调自己的名字。
“光隐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你没有想过吗?此人也许是别有用心。”
“他对幕后之人,确实别有用心。否则他也无须以这话梅留下指引。”
“我对苏州城很熟悉,但这连云巷却没有听说过。若真能带回狐仙女鬼红袖添香,倒也是美事一桩。”他邪魅地一笑,调侃道。
这个男人,真是无药可医了!
去鬼宅捉人这样的事,带着我自然只是累赘,他最后还是自己去了。我抓了一本书,靠着厚厚的羽垫,让自己投入到书香的世界。
“翔之!”林冲象征性的敲了一下门,便走进了我房间,在他身后程潜也跟了进来,一脸轻松的笑意。
“人呢?”我放下手中的书站起身。
“已在客房,皮肉之苦在所难免,所幸并无内伤——此事所知之人不多,亦不方便传召医博士。翔之,你精于医道,还是由你亲自去一趟愚兄方才放心得下。”
“是!”我点点头,抓起披风披在身上,将装着常用药的木匣拎起来。只听得程潜说道:“二位所托幸不辱命,既然事了,我也该回去了。”
“今日辛苦了,光隐,改日再找你喝酒。”林冲拍拍他的肩膀,由衷地说道。
“兄弟之间,自该招之即来。”程潜转头看着我道,“难得见识到翔之的雷霆手段,令我眼界大开,也算值得!”
“程公子过誉了。凤君代表苏州府刑房同人,谢过程公子仗义援手,改日自当将‘除暴安良’锦旗奉上,以彰显公子的贤德。”我对程潜送上笑容,刚刚“利用”过他,总不好再给脸色。
程潜拊掌大笑,说道:“妙极妙极,那我便等着翔之的锦旗了!”
“还要特别谢过公子的‘一带之恩’,待明日我将这锦带浆洗好了,再请人送到府上。”看他的目光落在桌上的丝带上,我急忙说道。
“就不劳烦了。”他将丝带轻轻一卷,也不道别,放入袖中便转身而去。我松了一口气,这尊大神总算走了。
“吕参军,这位是我苏州府法曹凤大人。”林冲轻声说道,“今日你得以脱险,全赖凤大人智计。”
“有劳凤大人了。”躺在床上的男人三十出头,容貌并无任何突出之处,只有那一双眼,透着荒芜的绝望,让人心头发紧。他挣扎着欲坐起身,被子滑落,“万紫千红”布满了睡衣尚未完全遮住的胸口,映衬着那一片苍白,更显得触目惊心,无言地诉说着他曾经经历了何等的酷刑煎熬。
林冲忙走上前去,扶他躺下。我也走上前,说道:“吕大人有伤在身,不必如此多礼。在下略通岐黄之术,愿略尽绵薄之力。”
我拉开被子为他做初步诊断,那些人下手颇有些分寸,虽然看上去很恐怖,其实除了几处骨折之外,倒并没有太过严重的内伤。想来在得到吕才背负的秘密之前,他们也不敢下重手。只是……
我的目光落在他伸出的左手,那上面已经只剩下孤单的两指,这后半生,他就要带着残缺的肢体和伤痛的记忆,艰难地活下去了。从此以后的每个夜晚,他一闭上眼睛,就会看到那一幕幕……
“翔之,翔之!”林冲正关切地看着我,“可是身上不舒服?这披风也是太单薄了些……”
“我没事!”我摇摇头,“所幸并无内伤,每日外敷之外,再服两剂汤药,清火去毒,正本培元。如此休养二月,便可恢复如初。”
“凤大人,”他喘息了一下,“真真她……她可在府中?”
我点点头,说道:“真姑娘暂寄苏州府中,曲姑娘不日便要前来迎她。”
“真真,真真!”他闭了眼,轻声念着这个名字,再睁开眼,眼神已经充满了刻骨的怨恨,几近癫狂,“那些害了真真的人,我定不容他们存于世上。林大人,下官要求见睿王殿下,还请大人从中斡旋指引!”
“这是自然,若吕大人信得过本官与凤大人,便将此事本末一一道来,我们也可以为你筹划。”林冲坐在床尾的椅子上,眼中光芒四溢。
“大人能救得下官出来,想必对此事已有所知。”他看着我们叹了口气,半晌方说道,“此次吐蕃入侵,事发突然,睿王殿下先带精兵三万,轻车简从,星夜驰援。剩余七万大军,则与辎重押后而至。兵部紧急调用了本欲发往新罗为戍边兵士所用的甲胄。这批甲胄,正是去年扬州府所造。”
不用再说,事情已经很明显。那扬州府所造的甲胄,想必都是“3•15”严打的货色,这才使得三万将士血染沙场,也惹毛了“碧落战神”睿王殿下。
“你身为扬州兵曹,甲胄之于兵士轻重如何,你心里应当很清楚。让这样的甲胄进入兵器监,与杀人何异,与卖国何异?”林冲的话语中,已经带上了一丝冷意。
“我虽是扬州兵曹,却并非那位大人的亲信。验看器械之时,正巧六合府兵突发痢疾,下官分身乏术。甲胄验看,全由扬州司马刘大人负责。直到事发之后,下官才发现,那验凭之上,竟盖着在下的印鉴。”
“大人身为兵曹,甲胄锻造之时,亦应常往监看。若有造假之处,焉能逃过你的耳目?”林冲继续问道。
“大人有所不知,甲胄制造之时,在下丁忧方满。前任扬州兵曹王大人称病致仕,故于返乡途中。淮南道经略使李大人这才将在下起复,调往扬州接任。”
“既如你所言,你对此事全不知情,他们又要从你身上寻得何物?”如果不是他拿到了这些人的把柄,估计也活不到现在。
“是前任兵曹王大人遗书与甲胄清册。”他喘了口气,说道,“王大人称病之前已有觉悟,所以留下这两件东西,缝在狐裘之中,送进了恒丰当铺,约好活当以一年为期,若无人来赎,当铺便要派人至扬州兵房确认。下官接了恒丰通知,将那狐裘赎了回来,才得了这证物。恰在此时,兵器监暴毙身死,扬州府亦有异动。下官思前想后,只怕落得与王大人一般无二的下场,这才夤夜逃至苏州府,只想过了风头再举发此事。不想竟累得真真为我惨死……”
他说着说着,眼睛又变得赤红,泪水顺着眼角滑落。
我和林冲同时说了一句“节哀”,然后对视一眼。如果能证明扬州前任兵曹王大人死于非命,这案子就有机会追查下去。
“那遗书和清册现在何处?”林冲问道。
“吕大人,您可知王大人葬身何处?”我问道。
虽然都是破案,但显然我和林冲的思路并不相同。
“下官将此物藏在苏州城外第一间驿馆的雅舍之中。”他喘了口气,“真真画筒之中,有一卷墨兰,题着‘俗人那解此,看叶胜看花’的,地图便在画轴之中。”
林冲握住我的手,直视着我的眼睛,说道:
“事不宜迟,我即刻出发。我已传令司马与兵曹增派人手护卫府衙安全。翔之……我在外之时,府中之事,汝均可从权处置。”
一宿太平无事,我放下手中的医书,推开窗子,梅花的清芬随飞雪而入,沁人心脾。在初升的朝阳之中,林冲那一袭玉色的大袖衫,行动间光彩跃动,正朝着这边走来。那双晶莹明澈的凤眼温柔四溢,带着无比让人的心安的气息,安静地微笑。
“翔之,昨夜辛苦了。”
我摇摇头,其实我们两个人都不算轻松,他夤夜奔袭一个来回,我则两天两夜不曾合眼了,但是在将这些证物交给那位钦差大人之前都只能撑着。
当天,林冲便派人前往扬州府发照会,确认扬州兵曹吕才作为映香院灭门案的重要证人,被留在苏州府协助调查。这招敲山震虎效果明显,在接到扬州府方面的“强烈抗议”之后,接下来的两天都是风平浪静,积蓄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诡异感觉。
吕大人在恢复了些气力之后,便挣扎着去了停尸房,悲恸之下又晕了过去,现在仍在床上调养。曲玲珑找上门来,敲定了在真姑娘头七之后就出殡殓葬,安葬在虎丘后山陵地。出殡那日,正是除夕夜。早上起来我便收拾了一身白色素服,刚刚穿戴完毕,就听到拍门声传来,林冲的声音响起,“翔之,可起身了?”
我走过去开了门,只见他一身白衣站在廊下,头上没有加冠,只用锦带与玉簪固定了长发,更显得丰神如玉,俊美出尘。
他见我如此打扮,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说道:“今日是翔之的生辰,本应隆重贺之,却偏值多事之时。愚兄唯有以此物相赠,还要翔之莫嫌轻薄。”
说完便将手中的包裹递给我,我道了声谢,将其打开,里面是一件白狐披风,雪青色的缂丝凤纹针脚细密,精致典雅。我拉起披风的一角,触感轻暖非常,缎面之上竟有银色的流光转动。
“这太贵重了,请恕凤君不能接受。”
“翔之无须推脱。”他微笑着道,“礼物无轻重之别,在乎送礼者的本心。何况此件披风除翔之之外,亦无人可匹。”
我还要推脱,他强行将那披风展开,围在我身上,“大丈夫不拘小节,翔之若想答谢,今晚便在福满楼设宴,还席除岁如何?”
这份好意是推不掉了,我只有跟随着他上了车,一路奔向停灵之地报恩寺。还未进灵堂,便听到哀伤的曲调。曲玲珑一身素白抱着琵琶,独坐在灵堂的一角。
我与林冲都停住了脚步,吕才早已克制不住,踉踉跄跄扑进灵堂,伏在灵前,随着肩膀的起伏,压抑的哭声时隐时现,更让人觉得撕心裂肺。
“这曲《惊鸿》是真真心头至爱,有了这曲子,再有吕公子相伴一程,真真此去也不孤单。玲珑在此,代真真谢过两位大人。全赖两位大人奔走,才使真真冤屈得昭,心愿得了。如今又得两位大人亲来相送,真真泉下有知,想必可以瞑目了。”曲玲珑泪盈于睫,向我们深深行礼。
我忙让过了,换林冲上来与她寒暄。
我走向吕才,说道:“吕大人不妨先去后堂相伴真真姑娘,此地有曲姑娘在,大人也尽可放心了。”真真已故,什么都来不及了,可是他还活着,我们所做的一切,还要以活人为要。今日这阵仗无论如何也小不了了。不说真姑娘芳名赫赫,只说这丧礼由曲玲珑“承办”,那些有心人如何会错过这一亲芳泽的机会!
好容易劝动吕才与曲玲珑一起去后堂安置,林冲又去见方丈,我落了单,一个人站在灵堂后门的廊檐下,檀香冉冉,梵音声声,而满天的雪花,就是真姑娘灵魂的独舞。我伸出手去触摸那六角的洁白,突然想起从前看到的一首诗,
“飘落疑有声,娥眉古难全。”
“好一句‘娥眉古难全’!”身后传来某人华丽的声音,我这才从自己的世界醒来,转过身,程潜正看着我,俊美的脸上挂着勾魂摄魄的欠扁笑容。
“我就说翔之不是那等俗人,果然还是来了。”他转过身,与我并肩看雪。
碧落的风俗,生辰不宜见白,只是我把验尸当成工作,这点小迷信,自然也不会放在心上。
“凤君操持的便是这验殓死人的勾当,世上便真有鬼,只怕也是绕着我走的。大人在里面,程公子请自便。”
“有求于我时是光隐,平日里便是程公子,翔之还真是方便得紧。”他没有离开,反而轻盈一跃,坐在了栏杆之上,居高临下看着我。
“公子是江南第一才子,凤君如何敢高攀?”我没有仰头看别人的习惯,所以干脆直接走进那飞雪之中。
“江南第一才子?天下第一才子又如何?若被这虚名所累,人生还有何意趣!”他扬声道,也许是穿越风雪而失真,他的声音里隐隐透出一丝寂寞,“面对翔之,我却只愿是光隐。”
我没有说话,春风得意如他,也有自己的不如意。这世界上没有一种人生,是真的可以了无遗憾。而我们都比真真幸运,因为我们还有继续烦恼的机会,而她已经永远的闭上了眼睛。
雪花轻柔的落在我的头上、肩上,像是一种无声的抚慰。这是我在碧落过的第一个新年,也是第一个生日,祖父所说的“那终有一天会到来的幸福”仍没有降临,我在一片素白的悲哀之中,目送着一个青春而美丽的生命远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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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摘与插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