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摸死亡
我想我是真的麻木了。那么刻骨铭心的事,也只不过萦绕在脑海里几十个小时而已。从缅甸回来以后就一直在提醒自己记下来,可一晃又两个月快过去了。每试着回忆一次 -- 或许在工作间隙,或许在临睡之前 -- 回忆起来的东西就少一点,到现在简直就快被遗忘了。今天晚上下雨,又有空,才总算坐下来,用此时的记忆勾画那个不应被遗忘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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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都说就算真的死在路上,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他听完总是生气。可其实我也只是说说而已。头脑简单的我从来没有客观的估计过路上所面临的潜在危险,总是觉得自己活的好好的,而且活了这么久都没出什么事,应该运气不会那么差吧。
这次去缅甸是想逃避严寒的冬天。到了仰光后就直接去了一个海滨度假村。我们住的地方是朝海的房子,躺在床上就看见绿海黄沙和椰子树,门外有露台和躺椅。在那儿的几天时间里,我们不是坐在椅子上看海喝椰子,就是躺在床上读小说,窗子全打开,清凉的海风吹的白色窗帘乱扑腾,一直吹过脚丫子凉飕飕的。饿了就走过一片沙滩,到海边的餐馆吃螃蟹。渴了就喊声椰子,不一会就有人捧着打开口的椰子送过来。太阳落下去后我就去沙滩上骑马,或者逗小螃蟹玩。无聊的时候,我就用买的小零食喂野狗,或者听隔壁的缅甸学生弹吉他唱歌。
在我们准备离开的前一天早上,洗完澡,我走到露台上坐下,脚翘到栏杆上。太阳还没有出来,风还是凉凉的。坐了一会就觉得头有点晕,胸口有些恶心。又坐了一会,觉得被海风吹的更加难受,就回到屋里躺到床上。我觉得自己可能是感冒了,就多盖了一层毯子,想晤些汗就没事了。
我很快的睡着了。再次醒来的时候,浑身发热,但还是没有出一点汗。记忆中阳光很灿烂,窗户开着,他坐在外面的椅子上,窗帘被风轻轻的吹动。然后又很快沉入睡眠。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我只是觉得每醒来一次就觉得更加难受和虚弱。有时在半醒半睡之间,他悄悄的进来看看我,劝我喝水,可我只觉得非常难受,不愿意进食任何东西。
也许是在下午,我头疼,恶心,发烧,虚弱,各种症状都更加严重。我一会儿心想自己也许会变的很糟糕,应该去医院,担心在这个偏僻的小镇,医院就算有也不知道是什么样子。一会儿又转念想着也许不是什么严重的大病,自己只是太担心了吧。我在犹豫中昏迷了不知多久,恍惚中觉得我们昨天在餐厅预定的晚餐 -- 龙虾被伙计送过来了,又过了不知多久,伙计又过来了,在和他说着些什么。然后我又睡着了。
不久,我又醒过来了。天已黄昏。我觉得喘不过气来,还觉得很冷。我叫他进来关上窗户,然后又叫冷。他把所有的毛毯都盖在我身上了。可我还很坚持的让他再去老板那儿拿一床毛毯,要不然他就没的盖了。他就出去了。我也许又睡着了。一会儿他回来了,拿着一床毛毯。边进屋边说,这毛毯很难闻,一股什么味道。我这时也醒了过来,也闻到了那股很浓的樟脑球味。
然后也许是突然之间,也许是慢慢的,我已不记得到底是怎么发生了,我突然不能呼吸,胸口很闷,我张大鼻孔吸气,可没有空气被吸进来,胸很闷;我张大嘴巴吸气,也没有空气。窒息的症状和由此带来的恐惧让我大叫起来。我坐起来又倒下去,不停的大声呼救。可没有氧气,还是没有氧气!
我指着窗户,他连忙跑过去打开窗户。一股风吹进来,我大口的想呼吸,可因为风吹的太快,空气急速的飘过我的鼻孔,我还是不能把空气吸进来!我大声的喘息,然后就倒在床上。这时我的双手开始变的麻木,想鹰爪一样的蜷缩着,硬着,这种感觉迅速蔓延到手臂,胳膊,然后是我的双脚。我用力想移动我的手,可我什么都动不了。我的身体已不再属于我了,我只有僵硬的躺在那儿,大声喘息。
在所有这一切发生的过程中,他吓坏了 – 我猜想。他刚开始还问我,找医生吗,然后就飞奔出去。在他离开和回来的一段时间里,我觉得恐怖极了,我呆呆的硬在床上,我试着睁开眼睛,我看到昏暗的墙壁,然后就想象我自己已经到了弥留的一刻。想象自己死在这个海边的渔村里,想象我的葬礼,想象他难过的样子。
但是从始到终我的嘴巴还是可以听从大脑的指挥。在他不在的那几分钟里,我大喊救命,仿佛这样真的就可以挽救自己。然后他回来了,后面跟着几个旅馆餐厅里服务员。我隐约记得看见几个黑影子站在床边,然后一个人跑过来开始按我的手。那时我身体已麻木没有感觉,手还是象鹰爪那样蜷缩着。她用力掰开我的五指,并开始给我按摩。还有一个人在按我的脚。他们还用一个圆圆的,又软又韧的东西在我身上滚来滚去,并把它放在我的鼻子上,然后我就闻到一股清香味,这味道让我的脑袋清醒了一点。后来他告诉我那是小柠檬。
我求生的欲望那样强,以至于我还可以想到语言的问题。我知道这些人不会说英语,而我们又不会说缅甸语,我们需要一个懂得两门语言的人。我马上想起在路上碰到的一个旅馆老板,叫P。我开始喊他的名字,于是人们又去找他。
不知过了多久,幸运的是我的情况得到了及时的控制,并使我能够等待这不知多久的时间,人们安排好的一辆车可以送我到医院。然后我被他抱起。他抱着我走到房间外面,我觉得一阵清风吹过,我清楚的感觉到那风吹过我的脸,我的腿,我的胳膊,然后我对我自己说道:“我想我可能不会死了”。
后来我被放在车子上,然后好些人过来看我,摸我的头和手。然后我又被移到一个很凉很硬的床上,后来他告诉我那是诊所。医生测了我的血压。然后我又被移到车上,然后就来到了医院。这时我觉得有很多人在我的周围,许多嘈杂声,很乱。但他一直在我的身边,说着:“好,现在我们到医院了。”“医生觉得你可能是严重脱水”“医生现在给你打针了”“现在给你打吊针,这是给你的身体补充水分和盐分”“好了,你可以喝水吃药吗?”
在打吊针之后,我的麻木感开始慢慢消失。一切开始恢复正常。从头至尾,P和他的姐姐一直在我的身边帮忙,并一直在按摩我的手脚。我觉得好些以后就努力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是他亮晶晶的脸:眼睛亮晶晶的也许是泪水,脸上亮晶晶的是汗水,或许是在烛光的映照下才显得如此吧!我闭上眼睛,泪水默默的洒满脸庞。
我在滴了三瓶液之后觉得好多了。可还是不想回去旅馆。因为我害怕,害怕再回到那可怕一幕发生的地方。但最后还是在人们的劝说下决定回去。来的时候的汽车已经没有的,于是我们就搭了一辆当地的人力三轮。我被裹了几层毯子后在人们的搀扶下走出了医院的门。
现在我才知道医院里没有电和灯。走到外面,P 叫了一辆小三轮。我坐前面,他在后面背靠背的朝后坐着,P 走路跟着我们。路上有些颠簸,我轻微的靠在蹬车人的身上 – 因为他就在我的旁边骑车 – 我闻到一股缅甸人身上特有的那种叶子的味道:大街小巷里都有的一种绿色叶子,包了石灰粉和一种香料,放在嘴里嚼 – 这味道不难闻,有种独特的气息。我还记得抬头看了看天空,星星很多。
回到房间,我们都躺下了。过了许久我才在一次次的惊醒后沉沉入睡。第二天早上醒来就好多了。我打算还是坐预定的早班大巴车回仰光。于是我们起来收拾行囊,到马路边等车。旅馆里昨天帮我的那两个伙计出来送我们,我和他们合了影。这张照片里的我就是一副大病初愈的样子。
我们把LP缅甸的书送给了P,因为当初就是在我们等渡船的时候,P拿了本老版LP来向我们推荐他的旅馆,说书上就有他的旅馆名字,只是可惜他的书是旧版的。我们在书里夹了20美元。P翻书看的时候看到了,忙说不用。我连说拿着拿者,差点没掉下眼泪来。
当车在回仰光的崎岖山路上行走的时候,我看着每一道拐弯,每一面悬壁,感谢上帝让我在如此之多的危险中幸存下来,特别感激让我活着回到我曾厌恶的生活中。飞机到了昆明,我就给爸爸打了电话。边和他说着,边看着机场里熙来熙往的人群,仿佛自己不是其中一员似的。
我以为我的感动会持续很久,可没有。一回到办公室便立即被琐事淹没。面对周围人们漠然的面孔,对生命的所以然,没有诉说的欲望和必要。可,我对生命的感受永远都会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