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访 老版本
这里说的“老版本”,仅指民国时期的出版物。因兴趣使然,我更注重搜寻那些与新文学作家有关的书籍。十余年来寻寻觅觅,购存的虽有限,但某书是如何得到的,其间费过什么周折,得到过怎样的愉悦以至又留下过什么遗憾等等,如果记录下来,倒有些话可说。
我的书大都得自于旧书摊。前些年,京城旧书摊不只潘家园、报国寺两处,中关村、地坛、后海等地也有旧书摊。那时仗着自己年轻,又不惜脚力,更不知什么叫疲倦,许多个休息日都消磨在了跑书摊上。“皇天不负有心人”,我的努力终究得到了回报,有幸得到过几册称之为珍本的书。比如1924年出版的《大风集》,这是学者陈万里先生自费出版的摄影集,在我国摄影史上也是最早出现的一部艺术摄影作品集。记得那天一早,我先去了潘家园旧货市场,一上午逛下来,无所获,怏怏而返,临到家又于心不甘,遂绕道去了东城图书馆,在馆前的书摊上偶然拾得这册书,还是签名本,是著者送给俞平伯的。寻访旧书,有时你不能不相信机缘。《大风集》的装帧很考究,墨绿色封面的上方横题“大风集”三字且烫银,下方则以白云、海鸥、浪花组成一框式装饰画。说句实话,拿起这样的书,不忙翻看内容,仅其装帧,就够欣赏一番的了。集内共收十二幅作品,显示出我国早期艺术摄影的一些特点,我更感兴趣的还是书中收了俞平伯等先生的题词,它们具有珍贵的史料价值。但这史料多年来湮没不彰,许多搞现代文学研究的人也未曾过目,笔者为此写过一篇小文作介绍,对俞平伯有研究的孙玉蓉先生看到拙文后,才把题词补入到去年出版的《俞平伯年谱》一书。《大风集》当年仅印百册,存世的恐怕不多了。
如今设在后海的旧书摊早已取消了,令我时常想念它。吸引我的不仅是那里的美丽湖水,更难忘却的是沿河沿一溜排开的旧书摊,甚至海风吹动书页的沙沙做响声回忆起来还不免令人陶醉。在这里我先后买买到过《爱眉小札》、《老张的哲学》等初版本,那册闻一多的《死水》,得的虽是再版本,也殊难遇。1996年的8月31日,照例我又到这里寻访,两本渴望已久的书,忽然映入了眼帘,这即是俞平伯先生的《遥夜闰思引》及《遥夜闰思引跋语》。两书均出版于上世纪四十年代,依俞先生手写珂罗版影印,丝线装订,显得古朴可爱。说来也巧,仅过一周,我又得到了此书的复本,有了为何还要购存﹖难道我会那么贪婪,难道不应该把机遇留给别人﹖事实是当时两书就置于地上,可怜得像无人认领的弃婴,过往的行人甚至不屑于抚摸一下,我实在不忍,良心命令我去收下它们。如今这复本已送给了吴小如先生。
当年俞平伯刚完成“遥夜闰思引”这首著名的五言长诗时,吴小如曾借去先睹为快,还以小楷誊写一遍送给了俞平伯,自此跻身俞门。俞平伯也作过“吴小如写赠本遥夜闰思引跋”,以志这段师生之谊。吴小如原存有这两书,但在那疯狂的年代里,书却被无情抄走,吴先生保存这两册书当然比我有更充分的理由,我是很乐于奉送的。
时常访书,自然熟识了几个书贩,某日接一位电话,告之得到一册朱自清的《新诗杂话》,还是朱自清的好友浦江清的旧藏,问是否需要,我当即告之,暂且留下。不几日,他持书而来,见书的扉页确实留有浦江清的题字,内容还很重要,值得珍藏。据书贩讲,他曾把书拿给书店估过价,出价几百,他都没卖,言下之意,我很清楚,是让给个好价钱。可此时我手头拮据,推辞掉吧,恐怕今后都将无从寻迹,买下呢却有些困难,思来想去,憋出个折中办法,用几十册书与之交换了下来。在我购书史上,以这种方式得到一册书,还是绝无仅有的。事后,知情的朋友告我,此书是书贩花几元钱在小摊上得到的,至于拿到过旧书店,不过是其编造的一个美丽故事。但我依然感谢这位书贩,因为他给我带来过欢乐。
不要以为机遇仅光顾于您,若这样想,那可错了。某次因我迟去一步,在后海一书摊前,见某君手中拿着几册书在掂量,凑近瞅,是汪静之的《寂寞的国》、康白情的《草儿》、徐志摩的《猛虎集》及叶灵凤的《灵凤小品集》,皆是我久寻不遇之书。我忙退到一旁静候,心想,他若一放手,书就归我了。不知此君哪儿来的那份闲心,忽而瞅瞅书品,再翻看版权,甚至又检查起书中是否有缺页,待忙活一阵后,决定悉数买去。我的心一下凉了,当时真如剜去心头肉一般的难过。我另办过一件现在看来是很蠢的事。记不清在哪年得到一册名为《幸福》的书,东北书店的出版物,著者“仓夷”还很陌生,书放了很长时间也未翻阅,后随便处理掉了。近日读了姜德明先生刚刚出版的《守望书摊》中《仓夷的<幸福>》一文,才知仓夷原是位华侨,1938年回国后参加革命,曾在《晋察冀日报》作了多年记者,不幸于1946年8月被国民党反动派秘密杀害。《幸福》即是从他记者生涯中写的通讯报道选编而成的。如此说来,仓夷烈士的这册《幸福》,简直可以视为革命文物了。可当年,我怎么知道这些呢﹖以后还有机会来弥补吗﹖
今天,老版书已成为稀罕物,你逛十次八次的书摊,未必能得到一本,但我也并不悲观,时常不还作着买到书的梦吗﹖梦在,也就有希望,我仍将寻觅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