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与性——中国人性论史的一个方法上的问题(二)

王朝军事·作者佚名  2010-0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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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许多治国学的人,一面承乾嘉学风之流弊,一面附会西方语言学的一知半解,常常把一个在思想史中保有丰富内容的名称,还原牵附为语源的原始性质。因为我国文字的特性,上述方法,便常得出更坏的结果。

第一、我国文字虽亦标音,但究以标音——象形、指事、会意为主。对于无形可象,无事可指之虚字及抽象名词,势必乞灵于假借。今日所能看到的最早文字——甲骨文,便有很多不作本字用而作假借字或引伸义之用。因此,有的假借字或其引伸义,并非一定是发生于使用之后,而系发生于造字之时。这样一来,在字原本身所能表示的意义,更多一层障碍,更受到一层限制。

第二、字的假借转注,常以声音为其枢纽;所以训诂学的中心问题,乃系声韵问题。但我们的语言,系属于孤立语系;由声音所能表示之区别性,因此大受限制;音同而义异的字,在我国特别多。“近代的广东语,不同音的只有八百乃至九百;北平语则只有四百二十左右。……‘i’音的字,含有三十八个不同的意义”。(A.C.Moorhouse著《文字之历史》(Writing and the Alphabet),日译本九五页)。古代也不可能是一音一义的。所以今日由古音以求古义,尤其是想由古音以求通假这义,若无多数文献作归纳性的证明,便大多数不出于臆测的程度。近年来流行一批“摆测字摊式”的训诂学者,即系由此而来。T: 21.75pt"第三、因上述两种原因,不能不影响到文法的结构上;所以我国文字,常有词位而难决定其词性;一字的词性,须看它在语句中的关系位置而定。不难由此可以了解孤立地决定一个字的意义,是非常危险的事。

清阮元《揅经室集》中有《性命古训》一文,用训诂字义的方法,欲复“性命”一词的原有字义;由此原有字义经批难宋儒;其固陋可笑,固不待言。傅斯年氏作《性命古训辩证》,以为阮氏“训诂字义之方法,足以为后人治思想史者所仪型”;遂沿阮氏之方法,而更推进一步,以为“性”字出于“生”字,遂以“生”字之本义为古代性字之本义;更倡言“独立之性字,为先秦遗文所无;先秦遗文中,皆用生字为方”。“《孟子》书之性字,在原本当作生字”。“《吕氏春秋》乃战国时最晚之书。吕书中无生性二字之分,则战国时无此二字之分,明矣。其分之者汉儒所作为也”。傅氏所用的方法,不仅是在追寻当下某字的原音原形,以得其原义;并进而追寻某字之所自出的母字,以母字的原义为孳乳字的原义。文字之所以由简而繁,乃出于因事物、观念之由简而繁。由傅氏的方法,则在中国思想史中,只能有许氏《说文解字叙》中所说的“苍颉之初作书,依类象形,故谓之文”的“文”,才有实际的意义;至于“形声相益,即谓之字”的“字”字,皆没有意义,这在语言学上,也未免太缺乏“史”的意识了。

性字乃由生字孳乳而来,因之,性字较生字为后出,与姓字皆由生字孳乳而来的情形无异。性字之含义,若与生字无密切之关连,则性字不会以生字为母字。但性字之含义,若与生字之本义没有区别,则生字亦不会孳乳出性字。并且必先有生字用作性字,然后乃渐渐孳乳出性字;有如臣辰卤、善鼎、兮甲盘、史颂鼎等金文中之“百生”,即典籍中之所谓“百姓”;是先有生字作“姓”字用,然后乃产生“姓”的专字。按照我国文字在演进情况中之通例,有时生字可用作性字,有时性字亦可用作生字,此须视其上下文之关连而始能决定其意义。并且诸子百家中,也有把性字作生字解释的。但这是来自某家思想上的规定,而决不是来自性字字原的规定。徐灏《说文解字笺》:“生、古性字,书传往往互用。《周礼》大司徒辨五土之物生,杜子春读生为性。《左氏》昭八年传,民力雕尽,怨{读言}并作,莫保其性,言莫保其生也。……”,此即在演变初期,母字与孳乳字互用之例。然虽有此互用之例,但断不可因此而将其独立之意义加以蒙混。

生之本义为“象草木生出土上”;故八动词用则为自无出有之出生;作名词用则为出生以后之生命。许氏《说文》“性,人之阳气,性善者也,从心,生声”。按以阴阳释性情,乃起于汉初。许氏对性字的解释,乃以汉儒之说为依据,固非性字之本义;而对“从心,生声”,亦无进一步之说明。谨按由现在可以看到的有关性字早期的典籍加以归纳,性之原义,应指人生而即有之欲望、能力等而言,有如今日所说之“本能”。其所以从心者,心字出现甚早,古人多从知觉感觉来说心;人的欲望、能力,多通过知觉感觉而始见,亦即须通过心而始见,所以性字便从心。其所以从生者,既系标声,同时亦即标义;此种欲望等等作用,乃生而即有,且具备于人的生命之中;在生命之中,人自觉有此种作用,非由后起,于是即称此生而即有的作用为性;所以性字应为形声兼会意字。此当为性字之本义。知此本义,则不仅可以了解《尚书·召诰》的“节性”,只能是“节性”,而不能如傅氏之改作“节生”;亦即周初已有性字。并且也可以了解春秋时代中的许多性字,以及告子荀子对性的解释,皆顺此本义而来。

傅斯年氏谓“《召诰》所谓‘节性’,按之《吕览》,本是‘节生’;《大雅》所谓‘弥尔性’,按之金文,乃是‘弥厥生’,皆与性论无涉”。按生是“生命”;性是生命中所蕴藏的欲望等作用。此种作用,可以尽量地伸展,因伸展而妨碍他人,甚或妨碍到自己生命的成长。《召诰》是周公诫勉成王之词,所以要他“节性”,节性即同于节欲。生命具体表现而为五官百体,如何可以言节?若真欲节生,岂仅须决骈拇而{齿乞}<括号内为左右结构>枝指(见《庄子·骈拇篇》),势必断伤肢体,萎缩机能而后可。故节性于义为可通,节生则于义断断不可通。古来从无“节生”之语。今人之所谓“节生”,乃指节制生育而言,古人无此观念。《吕览》一书,有“本生”、“长生”、“贵生”、“全生”、“养生”等名词,决无“节生”的名词。傅氏引《吕览》之“节生”以证明《召诰》“节性”之当为“节生”;而不知《吕览》正作“节性”,而决不作节生;傅氏擅改《吕览》中节性之性字为生字,以此转证《召诰》节性之性字,亦当为生字;两文献之时间距离,约八百年之久;在考据中很少见到这种求证的方法。更由这种求证方式而将先秦典籍中所有的性字,一口气都改成生字,这种武断,实系来自学术皮外的心理因素。傅氏引《吕览·重己篇》一段原文以证明《吕览》节性之当为“节生”,而不知此段原文的节性,不可能解释作节生。《重己篇》这段的原文是:

是故先王不处大室,不为高台,味不众珍,衣不{火单}热。{火单}热则理塞,理塞则气不达。味众珍则胃充,胃充则中大鞔,中大鞔而气不达,以此长生,可得乎?……五者圣王之所以养性也,非好俭而恶费也,节乎性也。

按在道家支派中,有的是以生命为性,《吕览》中亦间用此义。但作为《吕览》有关这一部分思想的特性的,却是“人之性寿”(《本生》)一语;所谓人之性寿者,即是说人由天所禀的本性,本是可以活大年纪的。活大年纪(寿)本来即是生命的延长,但此活大年纪乃出于人之本性,亦即系由先天所决定,故不曰长生而曰性寿。长生乃是完成了性所固有的寿。可以说,就具体的生命而言,便谓之生;就此具体生命之先天禀赋而言,便谓之性,这在《吕览》中分得清清楚楚。《吕览》的“节”字与“适”字常常可以互训,因节是达到适的手段。前面所引的一段话中的“节乎性”,乃指适合于由先天所禀赋之寿而言。既决不可以改作“节生”,更与《召诰》所说的“节性”毫无关系。其次,章太炎在《文始》中谓“生又孳乳为性姓……性复孳乳为情”。此一说法,傅氏恐怕也不能不承认。最低限度,若“生”在先秦可以孳乳为“情”,即无理由说“生”不能孳乳为“性”。按《诗经·陈风·宛丘》已有“洵有情兮”的情字,《左传》庄十年“必以情”,文十五年“情虽不同”,昭二十年“竭情无私”,《国语·鲁语》上“必以情断之”,《晋语》一“好其色,必授之情”等等的情字,皆不能易以生字,由此可以证明春秋时代已流行有情字。《荀子·正名篇》,更为性与情字,分别下确切之定义。战国中叶以后,则常将“情性”联为一词;在东汉末以前,似无“生命”之联词;而“性命”连词,则已始于战国中叶;《庄子》外篇、杂篇,常出现“性命”的名词。《易传》亦有“尽性至命”之语。此二词尤常见于《吕览》一书中。先秦情性二字常互用,《吕览》且有《情欲篇》。春秋时代,已有由性字孳乳而来的情字;何以不能有情字所自出的性字?性字在《诗经》时代,尚未流行;所以《诗经》上只《大雅·卷阿》有三性字;情字更为后出,所以《诗经》尽管有许多言情之作,但皆系对感情具体的描写;抽象地情字,仅见于《陈风·宛丘》“洵有情兮”所出现的一个“情”字。若先秦典籍中之性字,皆系后人将生字改写,则情字,情性字,亦皆系生字的改写吗?

至《诗·大雅·卷阿》“弥尔性”的性字,不仅不应作“生”;且金文的“弥厥生”的生字,我怀疑也有的应作性字解。

《大雅·卷阿》诗,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谓“以诗义求之,其为成王出游,召康公因以陈诗,则无疑也”,是此诗中之所谓“君子”,乃指成王而言。全诗共九章,首卒两章,乃全篇之起结。第二章言游豫之乐,第三章言疆域之大,第四章言受命之长;此三章皆有“弥尔性”之语。余四章乃教戒之意。《说文》无“弥”字而有“{Z}”字,九下长部Z字下云“久长也,从长,尔声”。段注:“Z,今作弥,盖用弓部之弥代Z,而又省玉也。弥行而Z废矣。汉碑多作弥可证。Z之本义为久长;其引伸之义曰大也,远也,益也,深也,满也,遍也,合也,缝也,竟也。其见于诗者,《大雅·生民》《卷阿》传皆曰‘弥,终也’”。按《生民》《卷阿》两诗之弥字,皆不应训终,而应训满;《卷阿》的性字,乃指欲望而言。“弥尔性”,即“满足了你的欲望”;必如此而上下文始可条畅;兹录原诗第二章,并以今语译之如下:

伴奂(笺曰,自纵侈之意)尔游矣。优游(钱氏曰,闲暇貌)尔休矣。岂弟君子(按指成王),俾尔弥尔性,似(传曰,似,嗣也。)先公酋矣。(按传以终训酋,于义不顺。《方言》“酋,熟也”。熟则成就矣,故酋亦有成就之意,《太玄·玄文》“酋西方也,秋也,物皆成象而就也”。又《太玄·中》“酋酋大魁颐”注“酋,就也”。此处应释为就,似先公酋矣,言嗣先公之成就。)

译文:

你游玩得很痛快了,休息得很舒服了;乐易的王呀,使你满足了你的欲望吧!这是继承了先王的成就呵。

傅译为“俾尔终尔之一生”,即是让你活一生之意,不仅与上下文不顺,且根本不成意义。至傅氏所引金文中之“永令弥厥生”,一为叔{亻束}孙父{上‘白厶’下‘殳’}原文是“叔{亻束}孙父作孟姜尊上{‘白厶’下‘殳’}。绾绰眉寿,永令弥厥生,万年无疆,子子孙孙永宝用享”。一为 姞上{‘白厶’下‘殳’}“用旂单匄眉寿绰绾,永令弥厥生,灵终”。金文多以简约之辞,表吉祥之意;若弥厥生为“终其生”,不仅不足以表达吉祥之意,且岂不与“眉寿”“灵终”为重复吗?因此,此两处之“生”字在意义上应作性字解释;永令弥厥生,即是永久使满足其欲望,这便文从字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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