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年代苏联人痛恨斯大林大清洗 怀念“坚强领导”
核心提示:早在19世纪,俄国杰出的讽刺小说家谢德林就在《一个城市的故事》中描绘过俄国的这种强人崇拜,故事里的人叫喊,“就算把我们摞成一堆,四面放火……只要主子还在,我们就能忍受。”看来谢德林讽刺的还真不仅是那个奴性深重的沙俄时代。

文章摘自《南方都市报》2011年4月17日 作者:徐贲[注: 简介 徐贲[公元?年至一三七九年]字幼文,号北郭生,其先为蜀人,徙常州,再徙平江。生年不详,卒于明太祖洪武十二年。工诗,为十才子之一。](系知名学者) 原题为《苏联人的斯大林[注: 斯大林(1879年12月21日-1953年3月5日),全名:约瑟夫·维萨里奥诺维奇·斯大林(俄语:Иосиф Виссарионович Сталин),]的矛盾心理》
上世纪70年代,苏联勃烈日涅夫统治下的“再斯大林化”时期,苏联作家叶甫图申科碰到过这样一件事情。有一次他在西伯利亚的夏令营和一群青少年坐在篝火边,一位年轻姑娘提议“为斯大林干杯”。
“为什么要为斯大林干杯?”叶甫图申科问她。
“因为那时,所有的人民都相信斯大林和他的理想,他们战无不胜”,她说。
“你知道在斯大林统治下,有多少人被逮捕吗?”叶甫图申科问。
“嗯,大约二三十人吧”,她答道。
坐在篝火边的其他学生和这位姑娘差不多年龄,叶甫图申科也问他们同一个问题。
“大概200人吧”,一位小伙子说。
“也许2000人”,另一位姑娘说。
在这将近20位青年学生中,只有一位说,“我觉得大约有1万人。”
叶甫图申科告诉他们,被逮捕的人据估计有几百万人,他们都不相信。
“你们读过我(写这件事)的诗歌《斯大林的继承者》吗?”叶甫图申科问。
“你真的写过这种诗吗?”第一个姑娘问。“在哪里发表的?”
“是1963年在《真理报》上发表的”,叶甫图申科回答。
“喔,我那时才8岁,”她有点迷茫地答道。
1963年,那是赫鲁晓夫反斯大林和斯大林主义的“解冻”时期,当时的《真理报》允许刊登揭露斯大林统治的阴暗历史事实。可是,到了勃烈日涅夫时期,为统治利益的需要而重祭斯大林的亡灵,在苏联也就出现了一种新的忘却形式:不只是要忘记斯大林的暴行,而且还要忘掉苏联曾在不久前刚刚发生过的,对斯大林暴行的记忆和反思。这令叶甫图申科非常感慨:“我突然觉得明白了,今天的年青一代没有任何了解过去悲惨事实的知识来源,因为书里和教科书里都是不记载的。就连那些曾经在报纸上刊登过的文章,提到谁死了,也还是对死亡的原因保持沉默……沉默代替了事实,而沉默其实就是谎言。”
“沉默代替了真实,沉默就是谎言”,那么沉默的是谁呢?仅仅是报纸、书籍、教科书、官方历史?还是整个社会都参与了这一沉默?美国政[注: 国政 拼音: 解释: 1.国家的政事。 2.古代官名。即正卿。-guozheng]治学家弥尔(J.S.Mill)曾写道:人们“获得国[注: 得国 拼音: 解释: 1.谓获得国家政权。 2.指执政。-deguo]家历史,并因此结成记忆的族群。其实都与过去的一些事件[注: 事件一般是指历史上或社会上已经发生的产生相当影响的事情。它的发生是受多重因素激发而产生的。可能来源于于政治领域,或者军事领域。]联系在一起。”人民“获得”的“国家历史”是那些记录下来,或者说被权力允许记录下来的“事件”,而那些没有被记录或被不允许记录下来的事件,也就因此被排除出国家历史,而从族群记忆中排除出去了。
对历史真实发生的沉默,虽然是从改写历史开始,但最终却表现为族群的集体忘却。每个沉默的个人,每个在族群中按权力意志来记忆或忘却的人,都参与在以沉默代替真实,以沉默维持[注: 维持 拼音: wéi chí 解释: 1.维系;保持。 2.维护;帮助。 3.主持;保持。-weichi]谎言的共谋之中。
集体沉默造成集体失忆,而集体的沉默又是怎么造成的呢?这本身成为一种需要记忆的历史灾祸。这个灾祸我们记得吗?记住了吗?我们的历史中有许多迫使[注: 迫使 拼音: 解释: 1.逼着使做某事。-poshi]大多数人变得沉默的事件和时刻。这些固然不能忘却,但是,更不能忘却的是那个绝大多数人从“被沉默”到“自觉沉默”的心理过程,而这个过程则必须由每个现在正在“被沉默”,或者甚至已经“自觉沉默”的人自己去记忆。
记忆必须由集体来保存,但记忆同时也是每一个记忆者剖析自己的真实回顾。这样的记忆成为每一个打破沉默咒语的行动,因为它是对“正统[注: 正统为中国明朝第六个皇帝明英宗朱祁镇的年号,相对于公元1436年至1449年,前后共14年。-zhengtong]记忆”的有意识地反抗。
人们对每一个过去时刻的集体失忆,总是与某种用以替代的“正统记忆”同时发生的。“正统记忆”是由统治权力所主导的,用来加强集体失忆,成为集体记忆的替代品。生活在勃烈日涅夫时代的苏联年轻人,因为没有对斯大林暴政的记忆,所以才欣然接受斯大林使苏联“强大有力”的“正统记忆”,并把它当成他们应有的集体记忆。正因为如此,他们才有了“苏联沿着社会主义道路奋勇前进”的记忆,有了“苏联共产党[注: 前身为1898年3月成立的俄国社会民主工党。1912年起称俄国社会民主工党(布尔什维克),1918年改名俄国共产党(布尔什维克),1925年称苏联共产党(布尔什维克),1952年改为现称。]具有非凡自我纠错能力”的记忆。这样的“正统记忆”取代了对斯大林暴行的真实历史记[注: 《史记》是中国历史上一部伟大的史学著作,同时也是一部伟大的传记文学巨著,对中国后世的史学和文学影响深远。《史记》诞生于公元前1世纪中国西汉时候,]忆,在几乎全体苏联人对真实历史的沉默中得到维持。
打破这个沉默,是重新开始真实历史记忆的第一步,它要记忆的不是斯大林的“强国”,而是这个“强国”对苏联人的奴役和迫使他们为之付出的人性代价,其中便包括整个社会从“被沉默”到“自觉沉默”的集体沉沦。
这样的“自觉沉默”,发生在那些少不更[注: 释义:(1). 秦 爵名。(2).不改变。(3).不经,未曾经过。(4).不懂。-bugeng]事,对过去没有直接记忆的青少年身上,与他们在教科书或历史书里学到的东西有所关联。但是,为什么那些上了年纪的,对过去有亲身体验的人们那里也会发生呢?
上世纪70年代初担任《纽约时报》莫斯科[注: 莫斯科,现俄罗斯联邦首都,也是俄罗斯政治、经济、科学文化及交通中心。莫斯科面积1081 平方公里,市区东西长30公里,南北长40公里,人口1047.3万人(2007年)。]新闻部主任的海德里克·史密斯(HedrickSmith)在他的《俄国人》(The Russians,1973年)一书里,记叙了当时一些苏联人对斯大林的矛盾心理:他们一方面对斯大林的大清洗[注: 大清洗,是指在1930年代苏联爆发的一场政治镇压和迫害运动。它包括对苏联共产党内部的清洗以及对无辜人员的迫害,这段时期典型的现象包括无处不在的政治审查、]感到心有余悸,一方面则怀念他的“坚强领导”。1973年巴黎航空展时,发生了苏联一架图-144超音速飞机坠毁事件,一位苏联工程师对史密斯说,“要是还像以前那样有强人主政[注: 主政解释 官名。主事别称。明六部各置主事,位次员外郎。清沿置,凡中进士,入部任职,须先补主事,再递迁员外郎。 相关条目 官职 古代-zhuzheng],那就绝对可以避免这样的错误”。1974年,苏联冰球队以7:2的比分输给了捷克斯洛伐克[注: 斯洛伐克地图斯洛伐克在欧洲地图上地理位置非常明显。该国西与奥地利和捷克共和国两国接壤、北邻波兰、南接匈牙利、东近乌克兰。]队,一位球迷也是这么对史密斯说,“塔拉索夫(前教练)是个独裁者,他是很残酷,但他能赢球。”人们选择容忍独裁和忘记残酷,因为独裁和残酷在他们心目中是一种有效的领导形式。
早在19世纪,俄国杰出的讽刺小说家谢德林就在《一个城市的故事》中描绘过俄国的这种强人崇拜,故事里的人叫喊,“就算把我们摞成一堆,四面放火……只要主子还在,我们就能忍受。”看来谢德林讽刺的还真不仅是那个奴性深重的沙俄时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