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心底的墓碑

作者当年在老挝勐塞援老烈士陵园的留影
在老挝的勐塞有一个陵园,我的两位云南老乡就躺在那里!
连队在那条山沟里施工——这是当年“胡志明小道”的一段,每当夜深人静时,似乎还能听得见那熙熙嚷嚷的人声、叽叽嘎嘎的独轮车,还有成团的蠓虫小咬和扑鼻的汗臭……极像一条搏动着的血管,数以千万吨计的战争营养被源源不断地被输送到越南各地乃至南越。
云南籍的班长笑眯眯地蹲在一旁,嘴里还连笑带骂:“这个小俅娃娃,毛都还长不全就打听这事,过两年后我再教你!”
哄笑声中,灰头土脸的一个小兵像从土里拱出来似的跳到班长跟前:“不是的班长,不是我要打听,我是看着江老兵那瓜样,帮他着急,帮他打听的……”
小个子四川兵挤眉弄眼地笑着,把众人的目光引向了一边——后面,杵着铁锹站着的大个子、像堵墙似的江老兵,他满脸通红,大手连连摇着,急得说不出话,那样子更把大伙逗得乐不可支,笑得满地乱滚。
“小耗子……耗……崽子……你……你捉弄俺,小心晚上俺一把捏扁了你个俅的……”性子像姑娘似的江老兵,却是货真价实的山东大汉。他是超期服役的老兵,下月就回国探家,到家就结婚。最近几天,乐昏了头的老兵被促狭的四川兵套出了实话,甚至还交出了新媳妇的照片。
班长好不容易忍住笑说:“江老兵,不要理皮他们,这些俅娃娃哪样都不懂。过天我俩个跑到老林里,我教导教导你,教你几招……”班长是春节前才结的婚,半年的婚龄在这伙人中却是神明一般。他摇头晃脑似是在回忆半年前的新婚之夜:“这个新媳妇嘛……啊……”
突然眼睛一睁,扫了一眼跟前这几张馋巴巴的嘴脸,大喝一声:“滚!我这是在给江老兵上的小课,你几个俅娃娃还没有资格听呢!滚远些……”
又是一阵大笑冲天而起,旁边看热闹的树叶小草都被震得裟裟发抖。
恼怒的美国人终于发现了小道,于是,一个个铮亮的轻型小炸弹从高空慢悠悠地飘落在人流中。火光一闪,响声并不大,极似过年时大孩子们玩的“大地雷”,连旁边马驮子上的木箱都炸不坏——然而,民工们军人们却一片片到下,惨叫声声、血流成河,人人身上千疮百孔,数都数不清有多少伤。
“菠萝弹!”越南人这样称呼它。外形似菠萝的子母弹,内中藏着许多个小炸弹,而每个小炸弹中有千百个小小的钢珠铁弹,一旦爆炸时,没有多少爆震和摧毁力,却能大面积的杀伤人群,这就是美国佬用来对付“人海战术”的一大绝招!然而这种炸弹也有不爆的,飘落下来后藏于松软的泥土中,也许永无出头之日和爆炸的辉煌。但是,一旦被钢铁之物靠近触动时,它将带着被埋没多年的满腔怨气而疯狂地发泄……
不幸的是,筑路部队遇到了它。
抽够了烟的班长站起来,抬头看看天,放下脸说:“停止扯淡!还有一个土方,干完收工,动手!”
江老兵的铁锹,在解放鞋的重踏下,深深的钻进了松软的红土;小四川还在意犹未尽地擦着笑出来的泪花;班长的一口带着浓烈烟油味的唾沫刚刚落在右掌上;俯身下去拿铁锹……
……世界就在顷刻间变了样!
那爆炸声并不震耳,却像撕裂什么东西似的难听,随着这难听的声响,他们中间的地上冒起了一团土红色的雾,俯身拿铁锹的班长和一个兵再也没有直起来,倒在地上虾似的弯成一团,痛苦地痉挛着抽搐着;刚刚收起笑容的小四川双手捂脸,鲜血顺着指缝汩汩地往下流,最先叫起来:“班长……班长啷个搞起的,啥子事哟,我看不见了……”尖细的叫声很快变成了哭啼。只有身后那堵墙没倒——铁锹杵着的江老兵仍然威风凛凛地站着,只是他的裤子只剩下些碎片片吊在腰间,无数条红色的小蛇顺着两腿向下游动……
都惊呆了!这太不可思议、太不近情理、甚至是荒唐的事情,在这个下午,实实在在的发生了。等到最初的震惊过去,刚才被震惊掩盖着的巨痛突然出现在各人身上时,人们这才明白、才相信了这个残酷的事实——一个“菠萝弹”在五个人的中间爆炸了!
暗夜,在悲痛的时候确实是好东西,它能遮挡住那刺心刺眼的景象,士兵的眼泪和哭泣也能在它的掩盖下得以尽情。
我在球场边的土埂上紧挨着一个黑乎乎的兵坐下,伸手在他的肩膀上轻轻地拍拍算是打招呼:“老兵哪里人?”我小声问。
“云南昭通!”黑影嗡声嗡气地应答着。
“啊!老乡你好,我是昆明人。”在异国山林中,昭通人和昆明人确实是老乡。
老乡没有答,我扭过头去看,却发现他的脸扭朝另一边,一只手伸过去摸索着身边的白布单子,我知道那就是牺牲的战士。
“他们是哪年兵?”我轻轻问。
“七O年!”黑影回答。
“真是老兵了!哪里人?”我的问像是捅到疼处,黑暗中的老兵一开腔就带着哭声:“是我老乡啊!还有班长也是老乡……我们一起当的兵……五年了啊!还有一个没死,被你们医院的车拉走了,就是班长和这个……起不来了……”哽咽使老兵的话音戛然而止……
当狭长的天幕变成灰白,场上人头可数时,士兵们迅速擦去了泪水,人人都板起了脸,千人一面迎接着新的一天。而新的一天像是懂得应景的情调——为送丧准备了一幅阴霾的面孔。白色的床单掀开了,床单掩盖着的景象使我心惊肉跳:几年中处理遗体的差事没少干,早已经习惯了麻木了。然而眼前这张脸的形状,使我还没有动手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双手微微颤抖了起来——也许是爆炸前一瞬间的笑模样凝固在脸上?也许是致命伤的疼痛使得脸上的肌肉痉挛?总之一眼看去那是一张僵硬的笑脸!从头颈部一直到胸腹部,密密麻麻数不清的暗红色点,凑近了看,每个点都是一个被凝血糊住的小洞。他们俩离炸弹最近,而且是弯腰面向,估计是有弹片直接击中心脏……
“七连长,集合部队!”
“是!”就在门口坐着的连长跳起来扯着嗓子大吼:“全连集合!快点!”
其实全连都在门口周围。一分钟后整队完毕。竹门一摔,个子短粗的团长走了出来。整块脸乌黑,眼皮浮肿,不知是熬夜熬的还是流泪蛰的。“同志们!”他抬起手在帽檐上碰了一下,以回答队伍的立正:“稍息!同志们难受,彻夜不睡,可你们知道我这个老头子心里是什么滋味吗?”
团长的嘴唇又哆嗦了起来:“七O年的兵哪,跟我四五年了,超期服役,眼看就可以回家了啊……”
黑脸上,那浮肿的裂缝中间隐约闪动了几下:“安葬地点,回国肯定是不行,想都不要想!勐塞的烈士陵园,那里有好几百个兵呢!他们就不孤独了……领章帽徽嘛,我做主,戴上!跟我干了五年的老兵,当了烈士却不算军人了?他们不闭眼,我也睡不踏实。什么工程队……戴上!出问题我老头子负责……”团长手一挥又接着说:“身上那么多伤口,那么多弹片咋办?拿刀一颗颗剜出来?我首先不同意!那不疼吗同志们啊!我舍不得,我不忍心让我的孩子再受这种罪,行吗同志们?”
团长哽咽了,他闭上了眼睛转过了身子,后背朝着队伍。原本鸦雀无声的连队一刹时又悉悉嗦嗦的响动起来,混杂着许多吸鼻子的声音。
“行了同志们!”
团长又转回了身体。老军人瞬间的失态令他很不安:“我老头子情绪失控,影响了大家,对不起了同志们!就照我刚才说的办。还是请医院来的几位同志操持到底,先把烈士送到勐塞,招待不周多原谅了。政治处的秦干事留在连里,把材料准备一下,三天后全团开追悼大会,反正……反正家属也不可能来……”
昭通老乡每人有一个红土堆,前面有一块白色的木板,上面写着黑色的字。先后来到这里的还有许多年轻的士兵,一堆红土下有一个故事,一大堆故事的后面就有了成千上万牵挂这里的人……
中南半岛的雨季旱季更替了几十回之后,那红色白色和黑色早已融进了这片广袤的墨绿,墓碑却竖起在活人的心底,一年又一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沉重;一年又一年,用心来承载这墓碑的人们:越来越多,十多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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